贾惜春,一个神秘的人物。
书中对她的定语是孤介,
孤介的本意,是耿直方正,不随流俗。
可以说是很高的评价了。
但大多数人对书中贾惜春的印象是——凉薄、无情。
你不觉得很怪吗?
她是贾府身份尊贵的小姐,她的哥哥是宁国府爵位继承人,她和父亲贾敬之间不只是似乎全无情分可言,年龄上的差距也如同谜一般令人不解,她的母亲是谁?完全没有交代,从年龄上看,她应该不大可能是嫡女,却竟然是贾珍的胞妹——总之她只是史太君的侄孙女,却住在荣国府,享受荣府亲孙女的待遇。
在荣国府,她似乎也不是特别合群,
比如众姐妹结诗社,她就不太感兴趣:一请假就是一年;
后来贾宝玉过生日开私宴,连后入园的宝琴和槁木死灰般的李纨都参加了,她却不在。
因为一个不大的错,惜春硬把跟了她十几年的丫鬟入画撵了出去,任凭入画哭着求情、连王熙凤都认为可以原谅,她也不为所动,尤氏也被她气得一愣一撅。
她对宁国府有说不出的嫌恶,和宁国府断绝联系的宣言让人听了心寒:
惜春道:“古人曾也说的,‘不作狠心人,难得自了汉。’我清清白白的一个人,为什么教你们带累坏了我!”
但《红楼梦》全书开始时,她应该不到六岁,却已经在荣国府生活读书认字有段时间了,不到六岁的小女孩,心里能种能装多少、多深的恨呢?
她不爱作诗,因此为大观园匾额写的应酬诗,虽然有些浮浅,算不得好,但你恐怕不得不承认一点:
在题匾额所有诗中,惜春的诗是唯一能给人以第一印象的诗,因为竟然有种与众姐妹迥然不同的大气势——
山水横拖千里外,楼台高起五云中。园修日月光辉里,景夺文章造化功。
后面还有她做的灯谜诗,她小小年纪,却非常的笃信佛教,谜底就是佛前的海灯:
前身色相总无成,不听菱歌听佛经。
莫道此身沉墨海,性中自有大光明。
她有种与她年龄完全不符合的气质。
贾惜春也有她喜欢做的事情,那就是画画。
搬进大观园的头一年,她就接到了贾母下达的任务:画一张大观园的全景和人物齐全的工笔画图。
因为这幅画,我才发现,这个孤介的小女孩,真的只是孤介,而不是凉薄。
这张画,虽然是贾母要求她画的,但究其原因,却是来自刘姥姥的【订单】。
而惜春唯一一次表现出一个少女的样子,也是在刘姥姥为大家表演的时候:
刘姥姥便站起身来,高声说道:“老刘,老刘,食量大似牛,吃一个老母猪不抬头。”自己却鼓着腮不语。众人先是发怔,后来一听,上上下下都哈哈的大笑起来......惜春离了坐位,拉着他奶母叫揉一揉肠子。
连厚道的迎春,都参与了捉弄刘姥姥,本不会画工笔楼台的惜春,却并没有因为突然接了这么大的工程而有半句不乐意的话。
相反,她为这张画请一年的假,就是因为想要画好。
而且她很自然地把自己的为难说给了众姐妹,于是,她首先得到了来自薛宝钗的帮助,然后大家一起合作,从容的开始了这项巨大的工程。
惜春也得到了刘姥姥的最高赞美:
刘姥姥听了喜得忙跑过来,拉着惜春说道:“我的姑娘,你这么大年纪儿,有这么个好模样,还有这个能干,别是神仙托生的罢。”
注意,刘姥姥是跑过来,而且是【拉】着惜春说的,书里没有任何惜春取笑和瞧不起刘姥姥的描写。
而刘姥姥,虽然扮丑弄怪了一遭,却绝对是个有眼色的人:你能想象刘姥姥拉着宝玉的【神仙妹妹】黛玉的手说她是神仙吗?
面对林黛玉有点近乎幸灾乐祸【慢慢的画二年】的取笑,此刻的惜春也是表现得特别从容,没有一点凉薄孤僻、尖酸刻薄的应激情绪反应:
惜春道:“都是宝姐姐赞的他越发逞强,这会子拿我也取笑儿。
这里的惜春,就是一个平时不大声响,做起事来却特认真的小女孩。
这副大观园全景,才是贾惜春的正传。
我们可以想象贾母要求的画,几乎是一张类似《清明上河图》这样的宏幅巨作,但这个才十三四的岁小丫头并没有各种告难,而是非常认真的琢磨着怎样去完成。
惜春道:“原说只画这园子的,昨儿老太太又说,单画了园子成个房样子了,叫连人都画上,就像‘行乐’似的才好。我又不会这工细楼台,又不会画人物,又不好驳回,正为这个为难呢。”
为了这张画,大观园群芳之冠的薛宝钗为之献策指点,贾府第一能人王熙凤为之跑腿,全天下第一富贵闲人贾宝玉也帮忙牵线搭桥,第一才女林黛玉在一边插科打诨。
——贾惜春,才是四春,甚至是整个大观园里面真正闷声不响,却做了大事的人。
然后,作者行笔至几个月后的第五十回 芦雪庵争联即景诗 暖香坞雅制春灯谜时,再次提到了惜春的这张画。
终于,贾惜春身份的主要隐喻对象,也穿云见月而出:
关于【芦雪庵争联即景诗】建议先阅读::
1:阳回斗转杓!冬至日的一阙《翻香令》——芦雪庭联句释意
2:薛宝琴的十篇怀古诗到底在说什么?谜底绝对出乎你的意料
【暖香坞雅制春灯谜】,发生在第五十回,大家联诗之后,贾母来到【争联即景诗】的现场,乐了一会,建议大家做灯谜,而且还带着大家先去了惜春那里看画。
贾母道:“有做诗的,不如做些灯谜儿,大家正月里好玩。”众人答应。说笑了一会,贾母便说:“这里潮湿,你们别久坐,仔细着了凉。倒是你四妹妹那里暖和,我们到那里瞧瞧他的画儿,赶年可能有了不能。”众人笑道:“那里能年下就有了?只怕明年端阳才有呢。”贾母道:“这还了得,他竟比盖这园子还费工夫了。”
这一段我们看到,作为大观园甚至整个贾家的定海神针的史太君,觉得作诗不如做灯谜好,因为灯谜能让【大家正月里好玩】,而且芦雪庵【潮湿】,不如惜春住处【暖和】,贾母还特别关心惜春的画,大家说要等到【来年端阳】。
我相信这些字眼,其实都是有深意的:
作诗,是小众几个姊妹们之间的乐趣、而灯谜,则是关乎全家族的快乐;
也就是说,贾母觉得诗社不是正事,惜春的画,才是正事!
贾母偏心了吗?
贾惜春,这个看起来全书最冷的人,住的地方,却是贾母心目中最暖和的地方!
从里面游廊过去,便是惜春卧房,厦檐下挂着“暖香坞”的匾,早有几个人打起猩红毡帘,已觉暖气拂脸。
这个暖,有一部分来自惜春对待自己工作的认真和热情:
惜春因笑回:“天气寒冷了,胶性都凝涩不润,画了恐不好看,故此收起来了。”
随后贾母要求画上宝琴抱梅,惜春虽然为难,但是又应了下来,而且立刻开始考虑:
贾母又吩咐惜春:“不管冷暖,你要画去;赶到年下,十分不能,就罢了。第一要紧把昨儿琴儿和丫头、梅花,照样一笔别错快快添上。”惜春听了,虽是为难的事,就应了。一时众人都来看他如何画。惜春只是出神。
发现什么了吗?
——惜春画的园子,将是大观园各个不同时空的综合体!
贾母想要的,是记录下大观园这个【华胥之国】的每一个美好时刻。
在思维的壁垒被打破之前,这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就像《红楼梦》,是第一本真正打破了时空界限的小说。
所以,最终惜春画的大观园应该是她自己重造过的大观园,那么,所谓【来年端阳】时分,发生了什么呢?
是老太妃薨毙,然后怡红院开寿宴,参与的众人抽出了自己的命运花签,贾宝玉的大观园,已是走到倾覆的边缘。
一死伏一生:贾宝玉的大观园,即将逝去,而贾惜春的大观园,正在成型。
关于怡红院开寿宴,推荐阅读:
在贾母起驾去惜春住处的描写里,局势渐渐明朗:
大家围随,过了藕香榭,穿入一条夹道,东西两边皆是过街门,门楼上里外都嵌着石头匾。如今进的是西门,向外的匾上凿着“穿云”二字,向里的凿着“度月”两字。来至堂中,进了向南的正门,贾母下了轿,惜春已接出来了。
惜春居住的地方,叫做蓼风轩,但她在诗社的号叫“藕榭”,说明蓼风轩包括了藕香榭和暖香坞两处。
第三十八回里曾写到了藕香榭,那是个有竹桥、凉亭、桂花的精致水景建筑,无疑,是个纳凉的好去处:
原来这藕香榭盖在池中,四面有窗,左右有曲廊可通,亦是跨水接岸,后面又有曲折竹桥暗接......柱上挂的黑漆嵌蚌的对子,命人念。湘云念道:芙蓉影破归兰桨,菱藕香深写竹桥。贾母听了,又抬头看匾,因回头向薛姨妈道:“我先小时,家里也有这么一个亭子,叫做什么‘枕霞阁’
过藕香榭望暖香坞走——是一场【穿云】【度月】,我们跟随贾母,是由外部的凉进入到内部的热。
而身在藕香榭时的贾母,突然莫名地提到枕霞阁。
【枕霞旧友】史湘云,是全书最热的女孩子,她为贾母念出了这幅对联:
芙蓉影破归兰桨,菱藕香深写竹桥
【芙蓉影破】:其实就是黛玉香销、宝玉梦碎;
【归兰桨】:无论是兰桨还是兰枻,都意味着【美人兮天一方】。
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苏轼《赤壁赋》
“桂櫂兮兰枻,斲冰兮积雪。”——屈原《楚辞·九歌·湘君》:
【菱藕香深】,以前我写过,红楼梦里所有的菱藕之属,其实都是【宝玉】的兄弟手足;
【写竹桥】——竹者,潇湘馆也,南书房也,康熙的心腹政治集团左右手之一侧,桥者,意味着【通向】和【到达】。
当藕香榭突然【穿云】【度月】和枕霞阁联系在了一起,而最凉薄的【藕榭】四妹妹,也就突然和最热情的【枕霞旧友】史大妹妹,猝不及防的形成了一对叠影。
这穿的,难道不是【湘云】的云,这度的,难道不是【双悬日月】的月?
关于史湘云,推荐先阅读:
外冷内热,这凉薄而认真的四妹妹,原来也是那冷僻却坚定的四弟弟
我们来做下梳理和对应:
四妹妹——四弟弟
因私自传递一事撵走入画——冷面无情查亏空,毫不顾忌兄弟颜面
杜绝宁国府——与生母乌雅氏交恶,对政敌兄弟冷血无情
贾母抱养——皇后和康熙自己抚养
自幼信佛——自幼信佛(信道是后来的事)
藕香榭/暖香坞——外冷内热的矛盾综合体
贾府族长之妹——太子的弟弟皇四子
认真筹画贾母心中华胥国大观园——接手帝位,勤政改革,挽救康熙晚年留下的亏空。
此前我曾对十二钗做了镜像排位,贾惜春对应的,正好就是史湘云:
关于十二钗的镜像排位,推荐阅读:
风月宝鉴下看到的金陵十二钗
孤介,这是红楼梦全书对【贾惜春】的真正评价。
而这时候,我们再回头看贾惜春的灯谜,突然看出的,是不一样的味道:
莫道此身沉墨海,性中自有大光明。
不走过黑暗之海,怎能抵达光明之境。
而【贾宝玉】,就像那因为恐惧黑暗而盲目扑火的飞蛾,只是将自己白白烧成了灰。
结语:
史湘云和贾芸是一对阴阳双生幻影,而贾惜春又是史湘云的一个幻像,如果觉得不好理解,再次借用下这个图:
同时,贾惜春还和贾兰贾琮巧姐也有互相映射,这就要用这张图来说明:
谢谢阅读,希望有所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