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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一辆越野车行驶在浙东南大地上。白色的车身喷得花花绿绿,车头一侧插杆小红旗,一面写有“东阳村”,一面写有“我来了”。
车内,卢溪在驾驶。她二十四岁,留一头短得不能再短的短发,颜面洁净,未着丝毫脂粉,眉清目秀,形象阳光。她穿一套白色运动服,脚上是一双白色运动鞋,一副墨镜卡在额头。车里放着欧美流行乐。她一边驾驶,一边随音乐轻轻摆动着身体。
坐在她身旁的是李嘉峰,七十二岁,来自四川渠县的竹编世家。他与卢光华相交近半个世纪了。此番他从家乡远道而来,想亲眼看看卢光华的那些个获得大奖的作品,还想让卢光华帮帮忙,也不知能否达成所愿。
李嘉峰下了飞机即被卢溪接上,在杭州开往温州的路上,他就对小姑娘这么开车很看不惯。他一路沉着脸,一语不发。在车行至一处弯道时,卢溪的车速丝毫未减。李嘉峰终于忍不住了,“你这么开车很不安全!”
“我有五年驾龄了,李伯伯,我怎么开车用不着你教我吧?”卢溪目视前方仍旧晃动着身体,看都没看李嘉峰一眼。
“要不把音响关了,要不停止摆动!”李嘉峰语气严厉,说着就伸手替卢溪把音响关了。
卢溪再次把音响打开。李嘉峰再次将音响关了。
卢溪终于看了李嘉峰一眼,见他一脸严肃地瞪着她,卢溪笑了,“你还真有性格!怪不得连我爷爷都说你是个老顽固。你可真拿自己当回事了!要不是我爷爷派我来接你,我才不愿跑这一趟呢!”
“呦,我就这么不受你待见呀?……哼,要不是你爷爷邀请我来,我还不愿跑这一趟呢!”
突然,一阵刺耳的响声。卢溪猛地将车刹住在路旁。二人互相瞪视着,李嘉峰困惑,卢溪板起了脸。
“咋,不走了?你一个小姑娘家还跟我一老头杠上了?”
“你既然这么不情愿,还走什么走?!”卢溪一伸手臂,打开了李嘉峰那边的车门,不客气地说:“下去!”
“你耍什么脾气?我好歹也是你的长辈!你一个小姑娘家怎么这么没规矩?你就是这么对待你爷爷请来的客人的?你爷爷就是这么教你的?……卢光华呀,卢光华,看你人前谦和有礼,原来却只是驴粪蛋子面面子光,竟教出连基本教养都没有的孙女!”
“你胡说什么呢!我有没有教养用不着你来指教!再说,我是我,我爷爷是我爷爷,他有他的处世方式,我有我的行事原则。他可以对你隐忍多年,而我不会!”
“好,强人所难也非我行事习惯。”李嘉峰说着就要下车。
“你还真下车?”
“不然呢,还让你再轰我?”
“你也太小心眼了吧?……好,好,我向你道歉!李伯伯,就当我刚才是耍小孩子脾气,你大人不计小人过!我既然答应了我爷爷,就会送你过去的。快坐好了!”
“那我就勉为其难了。”李嘉峰鼻孔里轻哼一声,一抹狡黠的笑自嘴边漾起。
二
位于东阳村的卢光华工作室,像一个书画博物馆。
走廊上、展厅里,一眼看去,有王羲之的《兰亭序》、赵孟頫的《洛神赋》、郑板桥的竹石中堂、启功的对联……皆是名家大作。走近细看,这些作品却都是用竹篾编织而成,惟妙惟肖。
卢光华满头白发没有一点杂色,他高高的个子,身板挺直,步履从容安详。他引领着矮他一头,头顶已谢成“地中海”的李嘉峰,缓缓步入工作室。
李嘉峰背着双手,迈着八子步,像领导视察工作一样,从一件件作品前经过。走到有王羲之的《兰亭序》前,他停了下来。这幅“天下第一行书”的竹编书画,乍一看像织布,凑近细瞧,每根竹篾都细如发丝。
“这就是那件被工艺美术界称为细如丝,光如绸,薄如绢,透如纱、美如锦的竹编书画。”卢光华介绍道。
“不用你说,我看出来了。”李嘉峰一看到这幅精美绝伦的竹编字画就挪不动步了,而说出来的,却是硬得要扎死人的语气。他目不转睛地凝视整幅字画良久,边看边用指尖在画上从上到下、从左至右摩挲着,暗暗叹道:果然名不虚传呀!
“老家伙,你这一手是从哪儿偷学来的?”李嘉峰直起腰,冲也在欣赏这幅字画的卢光华问道。
“我上哪去偷学呀?谁不知道你出自竹编世家,仅一只不漏水的竹篮就够许多人学上一辈子了。要论技艺精湛程度,无人能和你比!我不过是半道出家,想要做出点不同寻常的东西,就得自学,自己琢磨,下些笨功夫。就你看到的这幅字画,不怕你笑话,我经历了30个月近1000天的失败。经常一个字编了拆、拆了编,累到字都不认识,废料堆得像小山……哈哈,现在想来不堪回首。”
在卢光华爽朗的笑声中,李嘉峰听出了同为竹编艺人的不易,不由地也感慨道:“做我们这行的,想要做得好,就没有容易的。”
“可不是嘛。”卢光会指着面前的《兰亭序》道:“你再看,这幅字画是一张设计图纸垫底,从图纸一角固定好一层染成黑色的细篾作纬线,再用白篾作经线,依照图纸中的黑白色块一挑一压地嵌入黑篾中……这一过程看似简单却极其繁复。就像电视屏幕的像素,点越小,画面就越精致。书法作品讲究神、气、韵,更要求篾剖得够细,技艺够灵活。”
“嗯,你这篾剖得是够细。”李嘉峰再一次摩挲着细如发丝、薄如蝉翼的竹篾,不无赞叹道。
“你跟我再到那边看看。”顺着卢光华的指引,李嘉峰看到在他工作室一角,摆着一张大号木凳做的工作台,上有几把已加工至1厘米宽的篾片,一把绑在木片上密密麻麻状如一排绣花针样的篾刀。
“这刀是我自制的,可好用了。”说话间,卢光华左手拿过篾片,右手运刀,快而匀速地剖出一把“头发丝”。
“我也来试试。”李嘉峰拿过篾刀,手起刀落,一把“头发丝”也在自己手中剖出,“呀,还真是不错。”
“就是用这样的篾刀,我用细至0.03厘米的10万余根竹丝,创作出精细竹编《百骏图》,即1厘米宽的篾片可分32条篾丝。不是我自夸,你刚才看到的《兰亭序》,用的是0.2厘米的篾丝;而从0.2厘米到0.03厘米,我用了15年。”
“什么?15年?……”李嘉峰以为自己听错了,不可置信地又重复了一遍。他怎能不知道,过去的十几年是竹编手工艺品卖得最好的时候,放着大把到手的钱不挣,他卢光华干这事?鬼才相信。
“对呀,我哄你干嘛。你若不信,待会儿你问我老婆子去。”说着,卢光华引领李嘉峰走到了获世界竹藤大会金奖作品的《百骏图》前。
李嘉峰驻足定睛细看,身子不由得向后倒去,心里暗暗感叹:这怎么就跟真的似的!画面上,马匹或站或卧,或翻滚嬉戏,或打斗觅食,个个形象逼真,鬃毛自然如天成;远处树木葱茏,烟云飘逸,极具神韵。
“这幅画是以清代画家郎世宁的传世名画《百骏图》为底本创作的,宽0.65米,长达3.4米。从创作这幅画开始,我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画笔……”
“画笔?……”李嘉峰没听明白,皱着眉打断问道。
卢光华淡淡一笑,肯定地说:“是的,画笔。篾越细,表现力就越强。越来越细的竹篾,还可产生系统的编法。比如,表现山石的篾要粗一点,可以模仿出国画技法斧、劈、皴;人物脸部一般不用黑篾,否则有麻点,可以用跳编,还要破丝、拼丝等参差并用,体现情绪变化……”他饶有兴致地一边介绍,一边引领李嘉峰一幅幅画作看过去。他腰身挺直,走路带风,一点儿也看不出岁月痕迹。
当他们走到竹编立屏《虎威图》前时,卢光华请李嘉峰站定细看。他转动画屏,在不同光线折射下,画面上的虎纹呈现出深浅不同、光栅画般的奇特视觉效果。但再仔细分辨,所用竹篾竟都是未经染色的淡黄色。
“老家伙,这就是你的又一得意创举——本色竹编?”
卢光华抿嘴笑着不答话。
“牛,你确实牛!”李嘉峰伸出了大拇指,脸上却是说不出的复杂表情。
“哪里,哪里!要不是你说要来我这里看看,我岂敢在你面前献丑呀!……你看,净顾着带你参观了,连口水都没让你喝呢。我这边已备下了家常饭菜,不嫌弃的话,咱们坐下来边吃边聊。”说着,卢光华引李嘉峰穿过廊道去了餐厅。
餐毕,李嘉峰随着卢光华在小院里一起散步。
这会儿,天还没全黑。院子里晶莹洁白的玉花兰正处于盛放期,花香淡雅怡人。沿庭院西墙种着一排修竹,墙边点缀着几块形状各异的石头。院门东墙边是一间木制茶室,在通往茶室的路边有一个洗手钵,洗手钵旁边配着一块三张草席大小的大黑石。院外,是一条长满青苔的石板路,左右两侧的树丛里安放着一盏盏方形灯罩座灯,看上去就像路标一样。
李嘉峰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又叉着双手扭动腰吸溜出声地做出一副痛苦状,“哎呀,真是年龄不饶人了!今天跑了一天,可真把我这把老骨头累散架了!”
“哎呀,怪我!”卢光华一拍脑袋说道:“我忘了咱俩都是七十多岁的人了。今天确实辛苦你了!那这样,你早点休息,咱们有话明天再聊。”
“嗯,我就听你安排了。”
李嘉峰由卢光华引着步入院内一座三层小楼,走到二楼靠西侧的一间房门口,卢光华停下来对李嘉峰道:“今晚,你就住这儿吧。房间我早就让人收拾好了。这间房有位著名画家住过,屋里还挂着他的画呢,待会儿你可以慢慢欣赏。”说话时,卢光华那一双与岁月不符的灵动的眼睛,好似一片宁静的池塘,溢满了柔和的光。同时,在他淡雅的笑容里,透出岁月磨砺后的圆润。他抬手看了一眼腕表,惊讶道:“呀,时间过得真快!我就不多说了。你好好休息。晚安。”
李嘉峰目送卢光华离去的挺拔背影,嘴里发出“切”的一声。他最烦他这一点,总是一副优雅状,总是一副谦和样,总是一副无所不能、无所不懂的样子……他“呯”的一声关上房门,鞋都没脱,身子一仰,跌落在宽大的床上。
三
卢光华走后,李嘉峰没了困意。实则,他也没觉得有多困,只是感到些微的累。刚才在院里,他借口累得想休息,是不想跟卢光华再说什么,看了他那么多作品,他还能说什么呢?
他看到房间面西的一面墙正中挂着一幅画。画面上一位妙龄女子手扶栏杆,从房间开着的一扇窗户远眺不远处的一座塔。沐浴在夕阳间的那座塔金光灿灿,女子整个人也镀上了一层金光。画面右下角是个篆字印章。李嘉峰从床上爬起来凑近认了半天,也没认出画家的名字来。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望出去,目光越过建在山麓斜面上的庭院,看见不远处有座塔——正是挂在房间的那幅画上的塔。透过松树和楠木的枝丫,可以看到不远处城市里的万家灯火。李嘉峰眺望着远处的灯火,思绪不觉间回到了从前。
李嘉峰祖祖辈辈都是竹编手艺人,传到他这儿已是第五代了。打从孩童起,他就在家人带领下学习竹编。他心灵手巧,很多东西一学就会。在他十八岁时,他编的东西已经成了人们眼中的工艺品。不久,他就顶门立户,接过了父辈竹编世家的担子。他后来编的一只竹篮,一只竹编杯套,被当地竹工艺厂保留下来,并作为精品陈列出来。两件产品用篾细而均,编法紧密,造型典雅。当年,很多知名竹编人士、企业家对它们爱不释手,有人想出高价买,他都没舍得卖。
在有着“竹子王国”之称的他的家乡,竹篮、竹椅、竹席、竹篓等生活老物件,一直是他们这个竹编世家的主打产品,他们靠着这项代代相传的技艺,收入稳定,家境殷实。
记得有一年,他与儿子从广交会回来,靠着20个竹编精编样品和“手势外语”,一举拿下了10万美元的国际大订单。而他有所不知的是,同在那一年的广交会上,有人凭借一幅作品就卖了4万元。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卢光华。
当然,这还是他后来从一位同行那儿才得知的。当时,他还以傲慢的语气撇嘴说道:“简直是异想天开!怎么可能?一个竹编,再是精品,也卖不了那么高的价!”想到他那两件展示在竹工艺厂的精品,当年有人单件出的最高价也不过才是两千元钱,他说什么也不相信,一件竹编艺品,就能卖出几万元。
“是真的!听说是竹编的《兰亭序》书法作品。”那位同行说。
“啥?书法也能编成竹制品?”李嘉峰晃了晃他的“地中海”脑袋,像听了个笑话似的,甩手扬长而去。
有道是,同行是冤家。
自此之后,李嘉峰不自觉地对这个叫卢光华的同行格外关注起来。他从业内各个渠道拼凑起了有关卢光华的信息:
卢光华,东阳北后周村人,祖父、父亲都是篾匠。23岁时,他由一名民办教师被下放回乡务农。为了生计,他白天下地、晚上学竹编,掌握了挑、压、弹等一系列技法。“卢篾匠”很快成为当地集市上抢手货的标识。30岁时,因看到外商廉价收购国内竹工艺品再以数十倍高价出售,他心不平、气难咽,开始做升级版竹工艺品,于是干了8年机械又枯燥的剖篾、分篾,能将碗口粗的竹子剖成近万根细丝。后来,他做起了竹编书画,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这几年,传统的手工竹编产品越来越不好卖了。而卢光华以竹子入诗入画的竹编作品,单幅价格动辄就是上百万元。这在李嘉峰看来无异于天价!而就是这样的天价作品,却在市场上非常抢手。卢光华和他的竹编作品在国际上还屡获大奖,这让他在业界的声誉和地位至少在国内无人企及。
想到这儿,李嘉峰两条短促的蚕豆眉紧锁起来:难道真的是时代变了吗?
他抬头望天。夜色已深。天边一道上弦月如流水一般倾泻而下,那银白的光影,犹如梦幻,让整个世界都沉浸在朦胧的月华之中。远处城市的灯火被一层薄云笼罩着,看上去如笼着一层轻纱似的。
李嘉峰低头看了下手表,已是午夜一点十分了。他躺到床上,却是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李嘉峰这次出门的心情是复杂的。家里滞销的竹艺产品已堆积如山了。他找了很多过去的老朋友帮忙推销,都没有什么效果。前段时间,他看见75岁的卢光华发的一条短视频,猛然间有了来此一看究竟的想法。
视频还是他儿子拿给他看的。令他惊讶的是,卢光华这个老家伙玩得还挺新潮!视频是一个配着抒情摇滚风背景音乐的照片合集。打头和压轴的两张,是他上个月被授予的“亚太地区手工艺大师”的奖杯。这是亚太地区手工艺人最高国际级别的荣誉,国内获得者尚不足百人,而卢光华是竹艺界的首位。短短20秒视频,浓缩了他从业半个多世纪的经历。
李嘉峰看完视频,内心五味杂陈。
他对卢光华一开始是不屑的。同为竹艺界的领军人物,他向来认为竹编就是老祖宗传下来的传统技法,技艺再好,也要服务于生活实际。若纯粹作为艺术品来欣赏,不如就不要做竹编,直接去画画就得了。可后来,他对卢光华是既羡慕又嫉妒。这老家伙近些年赚得盆满钵满不说,还囊括了所有业界的最高奖项。最让李嘉峰气不过的是,他一个出自竹编世家的人,竟干不过半道出家的卢光华。他心有不甘,却又不得不服。
手工艺行内有句老话叫“隔行如隔山”。数千年来,竹子入诗入画,即使在有着千年竹编历史的李嘉峰家乡,将两者大幅融合创作的,从未有过。而卢光华可以说走出了一条独创的道路。从传统的竹编制品到竹编书画作品,没有扎实精湛的书画底子,是根本做不出栩栩如生的作品的。仅就他所知道的,卢光华的作品都已价值不菲:那版竹编《兰亭序》共5件,其中一件在广交会上以4万元成交;后来他创作的精细竹编《清明上河图》,市场价约在150万元;《百骏图》约128万元;他捐给母校的自书版《兰亭序》立屏,价值也在80万元……
李嘉峰记得,有一年夏天,他与卢光华在一次国际竹编工艺大赛上相遇。当时,卢光华已经是业界公认的大师级人物了。他被人们簇拥着,他温文尔雅地与人交谈着。他端庄自若的样子,连同他那一头梳得齐整的银发,都尽显着优雅的魅力。所有人对卢光华都恭恭敬敬的,仿佛卢光华就是所有人的中心,他走到哪儿,哪儿就会有人围拢着他。
李嘉峰看在眼里,心里酸酸的:想当年,别人对他也是这样子。在卢光华名气还不如他大时,卢光华每次见到他,对他也是毕恭毕敬的。而今,自己虽仍是业界知名的老艺人,论资历比他卢光华还老,却再也享受不到众星捧月的感觉了!
李嘉峰的妒意,在那一刻比泡在醋缸里还浓。他怅然若失,好像失去了什么至为宝贵的东西。与此同时,从他脚底蹿升起一股凉意,迅速如电流般传遍全身,凉嗖嗖得令他发抖。
李嘉峰落寞地走出会场,一个人来到吸烟室点燃一支烟默默地吸着。就在他神思恍惚之际,背后传来宏亮的声音,“李老呀,我正找你呢。”回头一看,正是卢光华。他满脸笑意走上前来,伸出手要与他相握。
“找我干吗?你一个业界大师有那么多人围着还不够忙吗?”李嘉峰右手两指夹着烟,没有去握卢光华的手。
“你就别取笑我了。李老呀,你才是我们业界的金字招牌呢!”
“得得得,你就别给我戴高帽了。你也别叫我李老,听着怪别扭的。”
“我说李老呀,哦,不,老李。你看近几年传统竹编制品不好卖了,像你这样的金字招牌就没感受到来自市场的寒风吗?”
“寒风?”李嘉峰正郁闷着,听到这两个字气就不打一处来,心想:这寒风不是来自市场的,而是你卢光华带来的。他随即气咻咻地回了一句,“这我倒没觉得。我觉得市场挺好的,没你说得那么玄。”
“现在已经有很多传统行业面临危机了,这也倒逼我们不能守着老传统安于现状、不求思变了,需要不断守正创新,重新激发市场的活力。你真没打算带个头,带领大家打破老传统,创新一下?”
“我就是个吃传统手艺饭的,比不得你。你做的那些我也学不来。”
“我也没说让你学我。我有一些不同行业的朋友,想介绍你认识一下,你们之间可以互通下有无。你作为我们业界的员老,可谓宝刀不老!只要你带个头,说不定会为传统竹编技艺闯出一条新路呢。”
“得,你就别给我灌迷魂汤了!”
“你这个老顽固!我牵线请你出马与别的行业人士合作,不是为我,而是为你,为了我们整个行业!”
“你说的我不感兴趣。我只相信老辈人说的,历史越久的东西越吃香。”
“可现在人们的生活方式已经发生转变了,传统竹编制品已经不是生活的必需品了……”
那次谈话,他们不欢而散。李嘉峰觉得卢光华拿他行业协会负责人的派头压人,他才不吃那一套呢!跟他谈什么创新,谁想创新谁创去!
可后来短短几年间,实用的手工竹编产品真如卢光华所说——越来越难卖了。面对产品积压、市场打不开销路的困境,李嘉峰束手无策。他对天长叹:难道,经历了数十载风风雨雨的传统竹编技艺,到了他儿子和孙子这一代,就要关门歇业了?
四
李嘉峰一夜思来想去,临到凌晨四五点才迷糊了一会儿。一大清早,就被啁啁的鸟鸣声叫醒了。
他下得楼来,见卢光华刚在院内打完一套太极拳。他着一身宽松的白衣白裤,配上满头银发,使得整个人看上去颇有一番仙风道骨样儿。
“来,一起吃早餐。”卢光华看见李嘉峰赶忙招呼道。
卢光华的老婆和孙女卢溪也一起坐下来。四人围坐在一张圆桌前,桌上摆放着简单的早餐:一盆杂粮粥、一盘肉包子、两碟小菜和几个水煮蛋。
“从昨天来后怎么一直没看见你儿子儿媳?他们不住这儿?”李嘉峰喝了口热粥,有些好奇地问道。
“他们都忙,各有各的事。单凭这一点,我就没法和你比。你这个竹编世家,名副其实地做到了代代相传。而我这摊子,他们谁都不喜欢。说起来,我自己以前也困惑于此:子女孙辈无人接班、自己一辈子心血何去何从?现在想通了,孩子们自立自强各有建树,本就是幸事。我准备百年之后,把自己的作品全部捐出去。我提出捐献作品,一家人都认可、支持,这更是大幸。”
“哦,你的作品可都价值不菲,家里人竟都支持?”
“是呀,你看我这个小孙女,性格乖张,大学毕业后就在家闲待着。我说跟着爷爷学竹编吧,她也不肯,你说我还能怎么办?”卢光华慈爱地看了一眼卢溪,卢溪调皮地朝爷爷吐了吐舌头。
“嗯,你这孙女长得够水灵、够俊俏,只是脾气不小。”
“让你见笑了。”卢光华谦逊地笑道。
卢溪翻了个白眼,“李伯伯,我可不是你说的随便乱发脾气的小姑娘。你忘了那年去青神,我是替我爷爷……”
“小溪……”卢溪的话没说完,即让卢光华打断了。
“是的呢,小溪,不可以这么没礼貌!”卢光华的爱人也止住了小溪的话。
那年青神……李嘉峰脑子里迅速搜索着,一幕多年前的往事逐渐浮现脑海。
那年,卢光华打电话给他,想委托他在四川青神县订购一批竹材。那时,李嘉峰的竹编生意正做得风生水起,他实在不想抽时间去管卢光华的事。再说,那时候物流尚不发达,订购竹材,人要亲自上门去,订好后还要自己联系物流公司托运。李嘉峰接到卢光华的电话当场,就以抽不开身回绝了。本以为这事也就这么过去了。谁知没过多久,卢光华自己跑了一趟青神,他不光在青神一带选购了大批竹材,还在当地找了几个委托生产产品的加工厂。这事后来让李嘉峰知道了,他挺生气的:委托加工产品,他李嘉峰也可以做呀,怎么找别人反倒不找他?况且,青神离渠县那多近呀,这么近他卢光华脚都懒得伸过来一下!
李嘉峰觉得,这事就是放在今天评判也没有谁对谁错!你卢光华生意做那么大,连口粥都舍不得施我一口!我就是没帮你订购竹材,也不必这么斤斤计较吧?现在连这么个小丫头片子也给我脸色?!李嘉峰想到这儿,心里一恼,扔下筷子离开了餐桌。
“诶,饭还没吃完呢!”卢光华和他老婆都紧随过来,“这你也生气?跟我那不着调的孙女犯不着。我一天还让她气几回呢!”“就是,不值得跟她生气。别把你身子气坏了!”卢光华老婆也随声附和着。
“一路上我就让她气着了,我还没向你告状呢,她倒好……再说,近二十年前的事,她一个小毛孩知道个屁!”李嘉峰瞪着卢光华,眉毛打成了结。
“那时呀,不瞒你说,我几乎成了全家公敌。那时候,我的传统竹编生意也正做得风生水起。逛了一次展会回来,我突然萌生了做书画竹编的想法,结果遭到了全家人的一致抵触,连一向支持我的老婆都坚决反对。”卢光华说着,目光转向了他老婆。
“可不是嘛,放着到手的钞票不挣,非要搞什么书画竹编?那时我就觉得这老头子脑袋准是让门挤了。也不看看自己多大岁数了,都是当爷爷的人了,竟想着干别人没有干过的事。那时,我不愿理他,全家没一个支持他的,所有的困难都是他一个人默默扛着。看着他天天编了拆,拆了编,跟个苦行僧似的,守着他那一摊子,经年累月,不厌其烦……你没见他那满手的血口子,满手粗糙的老茧,新疤叠着旧疤,一双手真是没法看……”卢光华的老婆说到这儿,重重叹了口气,她挽起卢光华胳膊,像个小姑娘似地看向卢光华,那眼神里有心疼有仰慕也有骄傲。
李嘉峰对这老两口你一言我一语的“柔情蜜意”没什么兴趣,“我就想知道,你那次去青神,找了好几家加工厂,怎么就不找我?就是因为我没帮你订购竹材吗?”他单刀直入地问道。
“你不知道呀,我那是第一次试水做书画竹编,心里也没底。原先是想着找你代我加工初级产品来的,后来又担心万一失败血本无归就连累了你。所以,我那次去青神采购竹材没再和你联系。而这一点,连我的家人都不是很清楚。他们以为我在那边有你这个故交,找你帮忙是理所应当的。而我第一次找你,你是拒绝了的,所以就遗留下了这个结……都是我的错,是我没说清楚,责任在我,你就别再为这事生气了。”卢光华言辞真挚恳切地解释道。
“诶,那看来是我错怪你了,是我小肚鸡肠了。”
卢光华哈哈笑出声来。他拍拍李嘉峰肩膀,“能让你这老家伙主动认错不容易呀!”他搂着李嘉峰臂膀,边走边说道:“昨天我带你看了我的部分成品,还有好多你没看呢。今天,我带你再看看我的库房、加工房……老婆子,你就不用陪着了。”卢光华转身冲他老婆亲昵地喊了一嗓子,继续对李嘉峰说道:“你是不是也想知道,我一个半路出家的人,怎么会有今天的成绩?实不相瞒,我年轻时就是个文艺爱好者,琴棋书画、吹拉弹唱都会来一点。我是偶然发现书法家写一幅作品的价值,比我们辛苦编的竹篮贵了不止多少倍。我就想,竹编也得有文化,要成为文化产品,这才开始探索创作竹编书画作品的。你可知道,我转行做竹编书画的时候,已是奔六的人喽!”卢光华说时,手指比划出了个“六”的手势,脸上带着骄傲的神色。
“嗯,你确实有勇气!”李嘉峰赞许道,“俗话说:人过三十不学艺。你那年找我想让我带头搞创新的时候,我已是六十好几的人了。岁月不饶人啊!我就是想做,也是有心无力呀。”
“嗯,只要是创新就没有容易的。大家都知道我的竹编《兰亭序》有五版,其中有一个自书版。这一版我没挂在展厅,我把它挂在库房里了。走,我带你去看看。”
沿着院中鹅卵石铺就的走道,李嘉峰随卢光华来到一处避静之所。卢光华双手推开一扇木门。霎时阳光穿透进去,照亮了面门的墙壁。李嘉峰抬头一看,阳光明亮之处,正中挂着一幅《兰亭序》,其字俊逸洒脱,几可乱真。“这是你自己写的?”李嘉峰不无惊异地问道。
“对,之前的那几版都是以名家作品为版本,唯有这幅是我自己写的。”卢光华点头道,“为此,我这个书法爱好者以专业书法家的标准狠逼了自己一把,练了整整十年。72岁那年,我以自己摹写的作品为底本,拿出了这幅自书版的竹编《兰亭序》。”
“你这么精湛的技艺,要是没有人学习继承那就太可惜了!”李嘉峰不无遗憾地感叹道。
“我这几年也在带徒弟,只要愿学,不管谁,免收学费,管吃管住。后院还有一个小型加工厂,可以一起去看看。”
李嘉峰跟随卢光华来到后院。面前是一座不锈钢材搭建的板房,大门敞开着,里面有几人正在干活。他们走到一名看上去约有四五十岁的工人跟前,卢光华指着介绍道:“这是我的徒弟王飞龙,也是名出色的木雕师。我们师徒二人合作了大型精细本色竹编《兰亭序》,光外框设计稿就改了足足15遍,最后由王飞龙用精细流畅的刀功雕刻出竹编席纹,与作品内容浑然一体。这个作品最后能获得工艺美术金奖,他功不可没!”
王飞龙推了下压在鼻梁上的眼镜,腼腆地搓着双手说道:“这都是师傅追求极致的结果,没有师傅的精益求精,也就没有这个作品。”
“我一直有个疑问,你那么多竹编书画都是极尽还原作品原形,又怎么会想起来做本色竹编呢?”李嘉峰看着卢光华不解地问道。
“嗯 ,大道至简吧。可能是人到了一定年龄,反而觉得朴拙的东西是最美的。当然,这也与我的经历有关吧。搞本色竹编时,我已拿到了竹编类的多个重大奖项,已觉得没有什么可突破的了。有一次,我在丝绸城看到一块都锦生织锦,我站在摊位前端详了老半天。没想到只用白色线就能织出这么精美的画面,太震撼了!由此,我开始做本色竹编。一年后,我拿出了本色竹编《兰亭序》。”
“哦,原来是这样的缘起。我知道凭借这幅作品,你得到了业界唯一的大师桂冠。专家对这幅作品的评价是:前所未有的艺术品,填补了中国平面竹编的空白。”
“诶,所谓大师,不过是一顶用荆棘编织的桂冠。我真的感到学无止境啊!就算我已拿到最高荣誉了,可个人的力量毕竟有限。竹编从工艺品到艺术品的路还很长,需要更多人的支持和参与。最近这段时间,我有个想法,想搞个大师汇艺术交流中心,汇聚亚太地区工艺美术大师们的代表作,搭建一个集展示、学习、交流等功能的平台……”
“你是个做大事的人,而我只看到我那一摊子。”李嘉峰说这话时,和卢光华已走到院外。此时,阳光透过树隙,在地上洒下斑斑光影。李嘉峰站在半明半暗的光影里,鼓足勇气说道:“不瞒你说,我这次来是有私心的。以前我嫉妒你。当年你让我与人合作开发新产品,我拒绝了。后来传统竹制品卖不动了,我才后悔当初没听你的。你总是走在我们前面,你搞了那么多创新作品,确实很不容易。要不是来这儿实地走一趟,我也不能深刻感受到你背后的辛苦。看到你带外姓徒弟,年龄都那么大了,我想让我那孙子过来跟你学学,你看成不?”
“这有什么不成,我还怕你舍不得孩子来受苦呢?”卢光华说着朗声大笑。
“那成,我还有一事相求,不知你可否愿意帮忙?”
“什么事,你尽管说,只要我能帮上。”
“我……我家里积压的货已堆满库房了,一直找不到销路,你能不能……”
“呵呵,这事啊,我尽力帮你找找销路……还有吗?”
“没了。”李嘉峰咧嘴笑了,露出了两颗有豁口的牙。
五
返程途中。
卢溪驾着车,依然放着欧美流行乐,一边驾驶,一边随着音乐节拍晃动身体。
沿途经过一段密密匝匝的竹林,竹子修直挺拔,苍劲翠绿。李嘉峰想到古人常用竹子来形容人,内虚心而外正直。想到此,他不禁自言自语道:“是个好人。”
“谁?”卢溪嘴角上扬,憋了一眼李嘉峰,“你是说我爷爷?……那是当然!不过,你只看到了我爷爷的一面,还没看到另一面呢!”
“什么?……”李嘉峰疑惑地笑问。
“哈哈,你不知道吧?他喜欢跟年轻人吃饭喝酒,爱自驾兜风,爱拍短视频……就像他所钟爱的《兰亭序》所言:怡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