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我死了。就像一只鸟从树上掉了下来,从此不能在枝头歌唱,不能聆听世间美妙,但我并未发现它的悲哀,因为我的一切美好回忆,将伴我坐进坟墓,让我笑着面对未来,然后化作一粒沙,一抔土。——题记
那一天,我闭上了眼睛,然后没有睁开。奔碌一生的心脏跳完了最后一下,安静了下来。正像一个即将没电的闹钟,完成了最后一秒的摆动。肺还算尽职尽责,拼尽全力挤出了最后一点空气。我精神恍惚,好像渐渐睡去,又像大梦初醒。我与肉体分离,扶摇直上。咣——撞到了房梁,我吓得脸色煞白。还好,没人在意这动静而转过头问一声。
“怎么了?还好吧。”
我坐在房梁上,看着底下乱作一团。有的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嘴还不肯闲着,呼着喊着,一串口水顺着嘴角向下垂着,渐渐变长,忽地断了,又渐渐变长。我很想为她擦一下,以前总是我为她擦。擦完后,再训她几句。
“都多大了,咋还像个小女孩似的,以后自己擦呀。”可是,我既没法为她擦去泪水也没法训她。
还有人摇着我的胳臂,呼天抢地,声音高的快把房顶掀了。要是以前,我肯定说他几句,“别遇点事就大喊大叫,一个男人,要镇定,男人要学会安抚妇女孩子,想办法解决问题。”我在上面说,他也无动于衷,依旧摇着我的手,我只能叹息。
他们身后各站着三两个人,嘴里念叨着,手也不闲着,或是抚着哭的人的背,或是拉着冲动人的手,还有人用手捂着嘴,小声哭泣。最引我注意的,是墙角那俩小子,平时调皮捣蛋,这会俩眼溜溜地盯着其他人,一手捂着嘴,一手抱着肚子,看他们的样子,似乎很是高兴,浑身洋溢着快乐。这倒引起了我的思绪,七八岁时,外公去世了,七七上坟时,我和表弟趴在一群大人后面,听着他们的哭声,好像一群和尚在念经,那声音引得我和表弟发笑,几乎就要笑疯了,还好脑子里有个东西拼命压制这种欢笑,但愈是压制愈是强烈,就像一个封口注射器里的空气,你愈是给它压力,它的反应愈大。庆幸的是没造成什么影响。看着他们的笑容,我倒是对前几个人的行为释怀了。
人还在不断地向屋里涌,第二天,一个人为我换了衣服,众人把我抬进正堂,我静静地躺着,一个人过来,吼两嗓子,鞠个躬,然后再来一个人,大部分人还是认识的,也有一两个生面孔。我觉得,这像是动物园,我是漫山遍野上窜下跳的猴子,来人就是游客,来一批人,冲我喊一次:“猴子,来翻个跟头,再翻一个。”
供人欣赏了一天后,我被请进了一个木质的大箱子,这箱子我倒是熟悉得很,四块板子一搭,前后一堵,即简单又严实。我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以及身边死去所有的人,都静静地躺进这样一个箱子,情归此处。以后我的日子里便没了光明,或许这就是传说中的地狱,黑暗,濡湿,油漆的味道裹着一种腐败的气味,切切碎碎的虫声在我耳边萦绕。
在蝼蚁没能打开房门之前,我有一段惬意的时光,也是一段孤独等待的时光。我无所事事,因此便回过头来看我的一生,来打发时间。这是怎样的一生呀,似乎很平凡,既没有轰轰烈烈的革命奋斗,也没经历惊心动魄的历险经历。如果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条河,那我的一生是一条小河,没有惊涛拍浪的气魄,也没有一泻千里的雄壮。
上世纪,我出生了。接下来的十年是我的童年,这是一段幸福的时光,每天都是新鲜的,父母视我为心肝,兄弟姐妹处处帮忙。在我的天空中,没有黯淡的云,一切都是光亮亮的。七八岁,我开始上学了,认识了许多伙伴,许多都是我一生的好友。之所以称他们为伙伴,是因为我们伙同犯错,相伴成长。春天放风筝,我们就像一辆辆车子辗过麦田,留下一行行小脚印。剪下一段段柳枝,做成哨子,相互攀比,谁吹得最响,谁就受其他人的崇拜。夏天,河里的水涨起来了,我们钻进水里摸鱼捉虾,相互撺掇,把父母的话搁在一边。回到家,相互帮忙撒谎,往往谎言很容易就被拆穿了。秋天嘛,偷了地瓜烤着吃,有一次,还把我的衣服点着了,幸好及时扑灭,否则我的回忆就此戛然而止。冬天,外面冷呵呵的,不怎么出门。一旦下了雪,即使再粗的绳子也捆不住我们了。每天玩的小脸红扑扑的,脸冻了,就得遭骂,骂归骂,玩还是照样玩。那段时间,主要的任务就是玩,因为后面就没机会那样疯玩了。还不错,我的任务完成得挺好。
接着就上中学上大学,中学作业多了起来,三天一小考,五天一大考。我们被考的都快成了烤鸡了。那段时间,父母整天絮叨,老师天天教导,我就开始叛逆,早晨出门,晚上回家。父母说上学去了,老师汇报没到。结果,父母絮叨,老师教导。有一次,我彻夜未归,父母和老师找了我一夜,找到天明,父母回家看我躺在床上睡得正熟,我妈抱我哭了一场,我爸给了我俩耳光。后来,我卖力学了一段时间。就这样边学边玩,浑浑噩噩过了六年,勉强考了个二流大学。其实我也明白父母不容易,但那时候就是犯浑,等我稍稍懂了点春晖之心,我很是后悔。上了大学,自由女神开始垂青,但那时候也不敢放开玩,就业压力很大,你不比别人强,别人就比你恶。大学就跟没头苍蝇似的,瞎撞。好歹撞出了学校,撞进了公司。这段时间,过得马马虎虎。
毕业了,总要找份工作,养家糊口,总不好意思啃老。虽然那时也榨了不少父母的血,但都是暗地里的勾当,亲戚朋友没人知道,都夸我有出息。我是打死不会承认啃老的,父母为了面子,也不愿泄露半句。其实我很怕这种勾当被揭穿,因此,我就拼命地挣钱,后来一个朋友介绍我去了一家公司,他告诉我,里面工资很高,工作也很轻松。我当时心比天高,总想一步登天,每天翻着富翁的励志故事,总觉得自己就是未来的霍英东。我当然不会放过任何机会。我很冲动的就进去了,进去就出不来了。每天上课,“老师”告诉我们,这种经营是世界上最先进的经营模式,可以让你一夜之间实现自己的价值,成为富翁。一开始我有些犹豫,后来听得多了,竟然相信了。我开始以各种手段向公司里介绍自己的朋友。几个月过去了,我一分钱没挣到,反而花光了所有积蓄。我突然意识到我可能受骗了,我借口回老家介绍新人,逃出了火坑。可能我平时表现使他们相信了我,也可能他们觉得我没了油水,把我放了出来。
经了这件事,我穷困潦倒,拿着父母的保命钱回到了城市。我也成熟了很多,找了一份工作,踏实苦干,总算生活安定了下来。有了生活保障就开始想婆姨,娶了媳妇,就开始省吃俭用买房子,买了房子就想要个孩子,有了孩子就想要车子,欲望无穷无尽。有了家,有了孩子,我心里萌生了责任感,感觉肩上的担子更重了,等到第二个孩子降生后,我开始像老黄牛一样,拼命工作,彻底摒弃了玩世不恭的态度。我踉踉跄跄地走着,开始斤斤计较。孩子走过我的轨迹,但那不是重复,彻夜不归已经变成了家常便饭。孩子一天天长大,我一天天变老。就像当初,我的第一个孩子降生时,我突然发现父母头上参差白发,熠熠发光。这就是规律,一代代人卡着时间的齿轮,从一头走向另一头。我之所以称我的一生是一条小河,是因为我工作循规蹈矩,在公司里平平淡淡的待了30几年。我一直认为,这是受骗那件事的后遗症。我也曾经厌倦过这种机械的运动,但我从没敢下个决心,跳出这个桎梏。愈老愈是怕狼怕虎,想图个安稳。总是以自己改变已经晚了,这样一个理由来恐吓自己。我现在想来,如果改变了工作,说不准我的生活就不至于那样黯淡。不过还好,我熬到了退休。
工作虽然味同嚼蜡,家庭生活却磕磕碰碰,别样精彩。大儿子初中没毕业,就辍学了。我和他妈为了他工作的事,四处奔走,求爷爷告奶奶,好歹为他谋了份职。他没干几天,就撂了挑子,还满口委屈,说公司的人都不待见他。他自小就这样,不务正业,上学不好好上,整天鬼混,天天不着家。这也不知遗传了谁的基因。终于结婚后,有了点责任心。总以为二女儿可以让我们省心,她自小听话,学习也不错,后来工作也让我们很满意。可是她在情感上却执拗得很,不听我们的意见,嫁了一个画家。她在外面卖力工作糊口,她丈夫在家很清闲。后来,生活越来越不和谐,最后分了。她又和她的一位同事结了婚。虽然经历了很多,但总算结果还算令人满意。
退休后我自由了,我开始闲得发慌。我可以为自己而活,子女已经有了各自的家庭,但我却不知如何为自己活,我已经习惯了忙碌,那是一段挣扎的日子,总觉得有许多事可以做,但就是闲的慌。后来,老伴带我参加了几次社团活动,我迷恋上了那种重返青春的感觉,我发展了年轻时的潜能,开始写点东西,写我身边的故事。我与老伴相互扶携,身影穿梭在熙熙人潮。四五十岁时,我父母相继去世,我呼天抢地,我成了一个孤儿,当父亲去世时,我还可以抱着母亲哭,当母亲去世时,我就只能抱着棺木哭了。七十几岁那年,老伴生病了,每天她只能喝下半碗米粥,待到半晌,米粥就在她的胃里被搅成一种黑黑的粘稠的东西,从她的嘴里吐出来,里面还裹着一股化疗的药味。一年后,她去世了,我不知她是否恐惧过死亡,当她生病后,我们常常半夜猛然抱住对方。我每天尽力照顾她,逗她欢笑。白天我们清醒着,没有时间谈及太多的话题,尽管有时我们眼睛盯着对方,默默地坐着,坐半天。她去世时,我没哭,我为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帮她抚上了双眼。她操劳一生,也没过上几天安稳日子,年轻时为了子女忙,照顾一家老小,年老了,帮子女带孩子,用她自己的话说她给我们当了一辈子的老妈子。我一度认为,她害这病,都是累的。临走,还放不下我们。
她去世后的那段时间,我神情木讷,精神萎靡,神神叨叨。她的离去令我开始忧虑死亡,想着蝼蚁的腐蚀,我半夜睡不着,点一支烟,掐灭再点燃,之后浅浅睡去。我曾经不惧死亡,言之凿凿,对那些“胆怯”之人嗤之以鼻,即使是父母的去世,也从没令我对死亡毛骨悚然,而我那时同样也是一个胆怯之人。
此刻躺在地下,我明白,一个人不会畏惧死亡,但没人能抗拒死亡之前的孤独等待。或许,妻子临走前的恐惧比我更加强烈,她心细如发。但她愈是走近死亡,愈是坦然。真正到了死亡的那一刻,我觉的我们倒是更勇敢了。躺在地下,我发现并没有那样悲哀,或许上面的人想到我的处境而潸然泪下,涕泪横流。但我看不到,也听不到,我也没法用我此刻的安闲安慰他们。真正让我感到悲哀的是我形影相吊,孤独等待,乞望上帝垂怜的愚昧之举。我没必要坐在荫蔽处,看着来往行人黯然神伤。我还有把子力气,没必要等待死亡,完全可以等死神来临时,放下手头的工作,说:“好了,我可以跟你走了。”
几年或许十几年后,总一天我的房子会被侵略者占领,到那时我倒是可以说一句:“好了,我可以跟你们走了。”而在此之前,我要为我自己而忙。究竟忙些啥,我觉得写本书挺不错,到时还可以让这蛮荒民族触碰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