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如今的语文课本还有没有“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就算有,现在的小朋友大抵也搞不清楚这辛苦的涵义了,也许他们的老师都搞不清楚了吧。
二零零一年,暑假,家里种的十几亩的稻谷熟了,一大早,年过七十的祖父,二婶,三婶,刚上初一的妹妹,还有我,往刚蹦出山头的蛋黄色太阳那边走去,那是咱们家稻田的方向。这是我上高中后的第一个暑假,刚成年,不觉已是咱们家这个暑假收割稻谷队伍中的壮丁了。
此时的父母亲叔叔们,应是在流水线或某个工地上,正在领班们的监督下挥汗如雨吧。
熟透了的稻谷田真的很美,可惜我当时手上没有空拍无人机,不然拍下来放上抖音一定会获得点赞无数的。稻田所在的地方叫“大海浪”,现在写出来才发现,原来这还是一个相当诗意的名字呀,“大海浪”很大,有多大?咱们家十几亩的稻田,远看过去,就像是它里面的一个小圆点,一大片金黄色的谷穗和禾苗,阳光一洒下来,真的如酒,能醉人。
但这种美,于当时的我而言,是很缺欣赏的心思的,因为一想起即将要收割十几亩稻谷的任务,其可以想象出来的艰巨,能足以抵消掉稻田的美。
我和妹妹是收割的主力,二婶和三婶也割,但割到一定的量之后,禾架装满了,她们就要把它们担走,放稻谷的打谷场离稻田的路程大概有一公里远吧,远是不大远,但路崎岖,先是要小心翼翼地走一段窄小松软的田埂,然后下一个陡峭的坡,再过一条宽约七八米的水能过膝的大溪,溪底下都是咯脚的石头,过了溪之后是一条不规则的坡段,坡面常年失修,或泥泞,或凸出的石块硬地,短短五十米的路程,真是啥路况都有,弯且陡。走完这一段,还要再上一条黄泥坡,黄泥意味着滑脚,因为滑而失脚在这连人带禾跌倒的人,太多了。上了黄泥坡,放稻谷的水泥地打谷场才算到了。
这个过程,婶婶们是全程赤脚的,我二婶和三婶的身材都不高大,一米五二上下的身高,身型瘦削,二婶还好一点,骨架稍大,三婶骨架窄小且瘦,这么说吧,她本来生成的是一副地主家小闺女的模样。我至今都搞不明白,她们的力量来自何方?一担禾苗的重量应该是过百斤的。
那么,祖父呢?祖父在干嘛呢?他啥都干,放田水,偶尔也割一下,禾架子装满了,他也担,年过七十,过百斤的禾苗挑起说走就走。就是他担的时间会比较长,三人中,二婶的效率最高,二婶走两趟的时间,祖父大概能走一趟。对此我一开始并未多想,想着他大概边担边忙其他事情去了,是后来听二婶说,祖父担一趟要停两到三次来喘气,农村人朴实,二婶的话语中听不出心疼或者关心,但我能看得出来,她尽可能地在加快自己的活儿。我就比较没用,只是就着汗水偷偷流泪。
其实,我跟祖父申请过试着担,但被他一口否决了:“黄毛小子,腰都没长好,不担!”
现在想起来,妹妹真是个乖孩子,刚上初一,满脸婴儿肥的脸蛋,被太阳烤得红扑扑的,真的很可爱,也很让人心疼。花正含苞待放的年纪呀,她本该和同龄的小女孩,一起偷偷涂抹着姐姐们的指甲油,骑自行车到某个山涧戏水,对着空白的画本画上对生活的憧憬.......她从不叫苦叫累,我见她每一次抬头都会吩咐她:“去,去阴凉的地方,喝口水去。”她也不怎么听,只顾弯着腰,默默地割,妹妹发育得慢,她的小手连大一点的一撮禾苗都还抓不过来,要分开两次割。
日到头顶,阳光也从热变成毒了,田边的一个小土丘上站着两个小身影在向这边高频地挥手并声嘶力竭地喊:“爷,回家吃饭了!”生怕这边听不到。这是我们这支割禾团队的另一位核心成员后勤部长祖母派出来的两个小兵,一个九岁的弟弟和一个七岁的弟弟,有时候是九岁的妹妹。
祖母很少下田,每到农忙,她就化身后勤部长,负责后勤一切事务。首要的自然是煮饭了,一日四餐,早餐,午餐,下午茶,你没看错,真的就是下午茶,这个后面我再说,还有就是晚餐。这个时候,祖母都会煲汤,那个我记忆中最经典的汤之一,水鸭冬瓜绿豆汤,清凉好喝,说起来,自从祖母中风后,她亲手煲的这个汤已经许久没喝了,我还记得有一次突然想喝,叫那个时候还是女友的老婆煲,满怀期待,但喝了一口发现不是那个味,再吃冬瓜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女友把冬瓜皮去掉了,我说冬瓜皮是不用去的,但她坚持认为冬瓜皮硬,不去掉影响口感。她讲的有道理,但我至今还是只认冬瓜不去皮的这种煲法,因为祖母就是这么煲的,现在每一次再煲这个汤,我都会提醒她“不要去皮哦”。
扯远了,祖母这个后勤部长要干的活,当然远不止四顿饭,还要时刻注意着天时,阳光好,就要晒谷,眼看要下雨了,就要收谷,另外还要看着我那些暑假放假都在家的弟弟妹妹们,不让他们去玩水,攀树.......这个时候的祖母,在我的记忆里大概是这样一个形象:一个梳着旧式双辫子的六十多岁老太太,驼着背,颈上整天搭着一条随时擦汗用的毛巾,风风火火........
吃过午饭,祖父和婶婶们会睡上一觉,祖父睡觉的地方是家里上楼梯的那块瓷砖地儿,大热天时,那里凉快。约莫两点就又出发了。
两点钟左右的阳光还是很毒辣的,人弓在田里,犹如投进炉火中的物,如烤如烧。大概撑个一个半小时左右,几乎就是人体的极限了,下午三点半左右,就会看到九岁的弟弟和九岁的妹妹,一前一后肩上搭着一条扁担,扁担上串两个篮子,一个装着碗筷,另一个通常是装着白粥,花生米,或者一些自家腌制的小吃一类,有时候还会有凉茶。见他们走在田埂上,戴着跟身材比例严重不符的大草帽,屁颠屁颠地往这边走来,祖父和婶婶们就会招呼着我和妹妹到阴凉的地方去,吃下午茶,这就是前面说的,我们的下午茶。
割禾进行到五点钟左右就要结束了,但不是回家,大家都去放稻谷的地方,也就是打谷场,下半场开始了。
把稻谷有规律地洒在一块空地上,做成一个直径约五六米长的圆形,厚度大概二十厘米左右,看上去就像一个巨型的金黄色月饼。然后祖父会把牛赶到饼上面去,牛后面拖着一个重量级的滚筒式石墩,他在侧旁拿一根小竹子,时不时鞭一下牛,让它绕着“月饼”在上面转圈圈。
八零后农村长大的人应该都清楚这就是脱谷的过程,这大概是咱们这个民族最古老的脱谷方法了吧?这个方法后来被改良为用拖拉机,效率大大提升,但每每念起,最美还是祖父在上面慢悠悠赶着牛的场景。
这个方法效率是很低的,谷脱好之后,天也差不多要黑的了,这个时候开始把禾苗抖起来,把谷抖下来,禾苗叉走,抖好之后就是收谷,扫把和专门用来收谷的器具并用,在中间谷堆成一座金字塔型小山,然后一人提着袋子,一人用铁兜一兜一兜地把谷兜进袋子里,把袋子扎好,放在大板车上载回家。这个时候,通常星星早已在天空点灯了,有月的日子,月亮也已经出来,雾水洒在发面。
晚餐祖母一定会尽她所能地做得很丰盛,但通常是吃不出什么味道的,因为太累了,祖父和婶婶们会在饭里面冲上一点开水,她们说粥太稀,这样刚刚好。而我,我只记得我狼吞虎咽的样子了。
现在每到暑假,父母们都会给孩子们报各类课外班,夏令营......要我说,不如让他们体验一下割禾,哪怕一天就好,让他们知道一下,生命属于精神的那个部分,是怎么来的,她的源头在什么地方,让他们知道,这人世间,没有什么是理所当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