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时,选修了一门“中学语文教材解读”的课。一周两节连上一个小时的课,一学期下来,只读了《行道树》《紫藤萝瀑布》《最后一课》《台阶》《风筝》这几篇,笔记倒记了厚厚一沓。老师几乎不放过一句话一个字,总要问几个问题,就算无人回应,他也一遍遍重复,让我们再想再想。然后,他讲。他常说的一句话是:文章是密密织成的,是苦心经营的。他主张阅读这样细细地讲,引导学生写作文时也要密密地织成一篇。也许就是因为慢,因为细,老师领着我们解读的文章给我留下极深的印象。许多句子的讲解,至今记得清晰。
最难忘的是《台阶》。开始讲这篇时,老师要叫个同学先讲。我那时坐在前排吧,他就叫了我。可是,我之前根本没有看过这篇文章。站在讲桌前,我心中无比慌乱,慌乱地点着鼠标,翻看屏幕上的文字,竭力抓住点什么。能讲出的就是,父亲把微不足道的事做得那么认真,父亲的梦想最终实现了,文中有许多细节描写很动人……当老师得知我之前没有看过这篇文章,便让我回座位,他开始讲。第一句话:“父亲总觉得我们家的台阶低。”大概就讲了一节课。那时就有同学问,像这样讲,中学的课时够不够。老师说,他不管课时不课时,他只知道语文就该这么讲。
几年后,我开始在课堂上讲《台阶》。一节课,还是两节课,刷刷啦啦就过去了——我没有深讲的功底,学生也没有深听的耐心。买了李森祥的同名小说集,也是唰啦唰啦就翻过去了。借给办公室的同事看过,评价是:挺好看的。
又是几年过去,又要上《台阶》了。我竟然觉得陌生,就找出这本书来看。我想这一次,我才看清些眉目。
这是一本小说集,共20篇短篇小说,它们虽都独立成篇,也相互牵连照应。
作者李森祥,是浙江衢州人。他以故乡的风物为背景,写了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浙东农村的种种人物和故事。这是一个叫和尚埂的村子。
祠堂改成的小学校里,陈老师教孩子们打算盘。孩子们正式学算盘前,有个庄严的仪式,跟着老师上阁楼到老师住的屋子,摸摸老师的石算盘,看老师噼里啪啦地打石算盘。算盘响着的日子,简直就是村子里的重大节日。从县里来的年轻漂亮的薛老师接了陈老师的班,她带来新鲜气象,想整顿学校。可是孩子们野惯了,家长们也把孩子上学全不放在心上。薛老师也走了。
秀才是肚里有字墨的,他一首好毛笔字除了过年时写全村的对联,就是给各家的水桶箩筐板凳粪桶等等物件上做记号,写名字。他写的福字被猪吃掉,被大家误传吃了福字的猪真的发福了,大家都来找他写福字给猪吃。他的媳妇,年轻时不顾父亲反对,投奔秀才。他们也有欢喜的时候,可是,他们生了几个孩子,都死了。后来,为了给媳妇治病,他去刨坟,熬人头骨当药。他的手有了毒气,溃烂腐朽。在他们的棺材上,他写上了最后的福字。那字,入木三分。让雕刻的匠人惊叹。
拳手没有大名,他生下来右手手指无法伸直,就叫拳手。他也没见过父亲,到他六七岁时,他和母亲在柳树林里捡了一个女婴就叫拾柳。拾柳是个先天性瞎子。来村里卖艺的盲人,拉琴,拉进了拳手母亲的心里。母亲和那盲人成为知音,盲人住进了拳手家里。母亲也想让拳手学艺,拳手怨恨盲人,自然不愿学艺。盲人离开后,拳手自己学拉琴。母亲去世前才说,他和拾柳一样,也是被人遗弃,是母亲抱回来的。
笋儿,也没有父亲。她的母亲是个活泛地招惹人的女人。笋儿的心愿是换个灯笼,和别的孩子一起玩,可是,她的母亲要她换雪花膏。她挨母亲的打,被其他孩子笑话,“我”是她得朋友,却没有站在她这边。最后,她母亲带着她嫁到一个很远的地方。
横脸肉,自小横行霸道偷鸡摸狗,最严厉的老师也管教不了,只能由他。待他成年,虽然当兵的名额少,调查很严,大家还是把名额给他,一致说他是个好苗子——像送瘟神一样,把他送走。
荷花是有文化的,她的理想是去村里小学代课。她爱学生,大冬天让学生在她身上取暖。她很认真地教书,顽劣的学生也转变了。她嫁给只会在田里干活的樟树子,心有不甘。樟树子全心全意爱她,为了让她高兴,偷偷求人让她去代课。樟树子从屋上摔下来,死了。荷花种田,又改嫁,她嫁给一个运输专业户。这专业户,出资在村子里盖了六间房,当教室。
癞子是无业游民,他十几岁就闯荡江湖,领回来过很多女人。没有一个女人能呆长久的。别人骂癞子,烂秀才便责怪自己。
烂秀才小时候在城里一个大户人家当陪读,虽然那家老爷严禁他识字,不知觉间,他也识了不少字。后被主人家发现,被辞退。回和尚埂,成了识字人,娶了个好媳妇。识字班来办时,他是老师,癞子和呆达媳妇识字最快,最多。后来,为装电灯,村民想给县委上书。烂秀推荐让癞子写,癞子写了《光明表》,村里装了电灯。后来,公社以其中一句写的“黑暗”,将癞子抓去。癞子出来后装疯卖傻,骗了村里人,带着呆达媳妇跑了。烂秀才却一直懊悔,想把自己识的字吐出来。
癞子带回来的女人有一个留下来了,她先是与村里人搞好关系。等癞子离开后,就把她原先的丈夫和孩子接来了——他们原先的村子太贫瘠了。
呆达媳妇还是回到呆达身边了。呆达专门负责生产队打麦子——在麦凳上摔麦子,他是干活的好手。可是,生产队有了脱粒机,他和他的麦凳被淘汰了。他愤怒失落,但没有办法,最后,他被脱粒机电死了——是他对电无知,也像是他故意的。
叶凤仙的奶奶懂医术,为了让她变漂亮,嫁到城里,奶奶趁她睡着,在她脚后跟刺了几个小洞,她只能踮脚走路——像城里女人穿高跟鞋。可是,长大后,她却自己做主,嫁给了村里陈家老二。
还有下乡来的女知青,被化为右派下放的来歪头,看似痴傻却通胡琴的痴儿,拉琴卖艺的瞎子,外村来的卖豆腐脑的连升……
《犁》和《台阶》一样,都是讲父亲由盛而衰的一生。《雀巢》,是奶奶割草盖房子的故事。
课堂上读《台阶》,到结尾,问:读这个小说过程中,可曾想到这个结局?
有人说,他本想着,父亲建了九级台阶,后来又搬到城里,再建新屋——这是个励志故事。
有人说,他想着,父亲建了新屋,很开心,一家人就幸福地生活下去——这像个童话故事。
有人说,他想着,父亲可能会在建台阶时出事故——这是个悲壮的故事。
有人还说,他想着,父亲看着新台阶不自在,可能会把台阶拆掉——这像个奇幻故事了。
这个结尾,就是这样平淡而伤感:这人是怎么了呢?
想起老师讲这一篇最后的话:卑微的生命,执着地生存、守望。
这本书里的人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