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ucky Ones第一则 —— 83.7厘米

1.2

他瘫坐在沙发里，距离他在厨房一惊之下松手把杯子跌碎已经过去了一小时。还是两小时？他不知道。他失去了时间的概念。他长长呼了一口气，被自己狠狠咬破出血的手指隐隐抽痛着，提醒他这不是一个醒不来的梦。

从杯子跌碎后到现在，他一直在房间里像突然失明的人一样用双手摸索着向前行走，跌跌撞撞——因为他不断在面前空无一物的情况下撞上什么，又飘飘忽忽——因为他时不时能像鬼魂一样“穿”过面前的桌椅墙壁。

譬如现在——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正“飘”在空中。

说“飘”是因为，他并没有坐在沙发上，或者是他并没有看到自己坐在沙发上。他正悬空“坐”在沙发左侧的空气中，屁股下方、身体周围是空的、透明的，但他分明能感觉到屁股下软软的沙发的触感，往后仰可以感觉到沙发背和靠垫——他摸了摸右手边，手指分明还能扣到坐垫上被他不小心掉落烟灰烫出的一个小洞。

他压抑住自己想要大叫的冲动，强迫自己归纳出现在的状态：他偏离了，或者说分离了——他的身体和意识或者是灵魂、精神体、魂魄或者其他什么鬼玩意儿分离了。他的身体所处的实际位置和他以为自己身体所处的位置不在同一处——他看向自己的右方——真正的身体在那儿。

他用了一周的时间决定不再去医院。

骨科，心内科，神经科，每次用不了5分钟，因为每个医生听完他的“身体和意识分离症”，都建议他去看精神科。他觉得受到了羞辱——呸，老子不是神经病——于是选择去了心理门诊。去了两次他就觉得不耐烦，明明和那位看起来还没毕业的小姑娘再三强调自己只是身体和意识分离了，没有抑郁没有狂躁，还必须躺在那张其实并不怎么舒服的沙发上被翻来覆去的问童年经历父母关系工作压力，他疑心这就是为了赚他的钟点费。

“有什么大不了的”，他想，“就这么着吧。”

其实，习惯了还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出门、走路、坐地铁、过办公楼闸机、进电梯、进办公室，都不是太大的问题，只要算好距离就行——83.7厘米——为了防止自己在家里也会被撞在墙上或玻璃门上撞死，他已经用伸缩铁皮尺，丈量了一下自己偏离的距离——嗯，83.7厘米，他的实际身体在他看到的身体的右侧83.7厘米处。

工作起来一开始有点不流畅，接电话也好、打字也好，都得先胡乱摸索两把，屏幕得斜着脑袋看。不过好在都是做熟了的，每天的工作就是维护公司内部的破系统，电话解决一下心急火燎找他们说电脑坏了而基本靠重启就能解决的问题。不出两天，他已经可以做到不动声色。

他甚至还挖掘到了一点乐趣——为了确保自己真实的身体坐在自己的工位前，他必须“坐”在自己工位左边的工位上——那是Cherry的工位。

Cherry是他们部门很特别的存在。说特别，因为她并没有任何干技术的背景，大学念的也是什么企管，和技术完全不沾边——听说是销售二部的总监塞进来的，老何压根不敢也不会拒绝，煞费苦心的给安排了个协调专员的职位，专门用来和销售部门对接——也就是名正言顺的可以整天混在销售二部。

她很少整天待在自己的工位上，即使在也从来不屑于和包括他在内的任何部门同事说话。他以前除了能闻到鼻端飘来的香水味儿、听见她高傲的高跟鞋声，或是在夜深人静DIY时偷偷肖想她外，和她没有任何交集。

现在不同。

他正大光明的“坐”在她的椅子上，偶尔她也在工位的时候，就好像她坐在他的怀里一样。他有时会猥琐的伸出手沿着她的身体曲线在虚空中描摹，好像能触碰到实体似的一寸一寸摸过去。每每此时，他仿佛都能感觉到“怀中”年轻女子身体的温度和触感，暗暗享受着隐秘的快感。

他慢慢开始觉得，即使有这样的“身体和意识分离症”，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工作如常——还有美人在怀加持，生活也如常——他甚至隐隐希望能不能分离的再彻底些，让他和自己的过去、自己的出身完全分离。

可惜，他还是一周四五次的接到家乡的来电——弟弟婚礼在即，家里要钱的电话更频繁了些。他有时会想，当时出来念大学的是他弟弟就好了，这样，他现在就可以一边在老家无所事事的抱怨家里人偏心弟弟供弟弟上了大学，一边可以和父母一起不停要求弟弟汇钱回来“补偿”他。可惜世界上没那么多如果，弟弟当年也不是念书的那块料，家里也没人记得他靠打工和助学贷款念完了大学，只是理直气壮的觉得现在应该由他回报家庭。

一想到家里的情况和自己少的可怜的存款他就觉得烦燥，连带着看见Cherry都会觉得气不顺——凭什么这个二十出头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就能心安理得的在公司待着，凭什么她每天能打扮的妖里妖气、挎着不重样的带着各色logo的包招摇过市。每次这样想着，他就会在自己脸侧挥动着手，假装把巴掌都扇到了Cherry脸上——至少从他的角度看起来就是这么回事儿——他享受的自得其乐着。

老何又来找他了。他知道肯定出了什么事，因为老何脸上又堆起他熟悉的那种别扭和尴尬。他在心里啐了一口唾沫——一个无力或无意对抗上级意志、又不愿或不敢坦然面对下属的人，即使再是个老好人，也叫人看不起。

果然，老何支支吾吾和颠三倒四的告诉他，公司全球总部打算新上线一个统一的新系统，同时为了“更有效率、更流程化、更规范化”的工作和“更好的贯彻全球统一标准”（统称和简称为省钱），总部打算把全球的技术支持部都集中到设立在印度的一个子公司里，也就说以后系统的支持和维护统一由印度的技术支持人员进行，其他国家的公司里只需留一到两名辅助人员进行对接，所以——重点来了——他们的技术支持部也会相应解散，老何会被安排去后勤部门养老，而他们这些“前线技术人员”除了安排一两人直接去业务部门做联络员外，其他人到期都不会再续约。

现在能留下的人员还没有最终定……但未雨绸缪嘛……你要不要开始看看外面的其他更好的工作机会。老何最后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