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瑜萍这一年十七岁了,正在平京市一中上学。这一天是高三上学期的最后一天,她把书桌收拾得干干净净,辞别了老师和同学,走向了操场一侧的住校生宿舍。
一中是平京市最好的省重点高中,除了接收走读生还设有宿舍以安置住校生,所以汇集了全省最优秀的学生。而瑜萍则是为数不多的从郊区县城考进来的一名住校生。
她一路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快步回到寝室。然后坐在床上,拿起了期末考试成绩单端祥起来。
她看着成绩单出了神,直到桌上的闹钟响了起来,把她吓得一激灵才回过神儿来。她匆匆地把成绩单和其他回家用的东西塞在了背包里,来到长途客运站,踏上了回家的长途汽车。
回家的车程要大概五个小时,换乘两次,先从平京坐大巴到县里,再从县里坐中巴到镇上,最后坐小巴到村里。这一路她不敢休息,生怕坐过了站,错过换乘的机会。为了不睡着,她只好拿出自己的成绩单不断端详着,盘算着晚上跟妈妈说什么。
“唉……这下怎么跟妈妈说呢……” 她看着成绩单,咬起了嘴唇,对上面的内容犹豫起来。
回到家里,瑜萍就像是状元郎回乡一样,被自己家的亲朋好友簇拥着回到了家里。她是她们家甚至她们村子出来的第一个省重点高中生,也就意味着她将成为他们的第一个清北大学生,甚至研究生、科学家、企业家等等。
满屋的亲戚散去之后,瑜萍和妈妈终于有时间坐在餐桌旁,一边吃晚饭一边聊天。可她只是盯着饭碗,一口口吃着那白花花的大米饭,即不吃菜,也不说话。
“那个……闺女,这学期……考试成绩……出来了么?” 瑜妈妈看了看她,眼睛转了转,干咳了一声,挑起了话茬儿。
“班里第二……全校……” 她低着头面对着着饭碗,抬起眼睛瞄着妈妈,吞吞吐吐地回答。
“咋才第二?那全校呢?” 妈妈听到了她的话,追问起来。
“哗啦啦……” 妈妈沉着脸,把饭碗往桌子上一墩,震得盘子碗哗哗作响。
瑜萍被惊得一愣,更加不敢抬头,也说不出话来了。
“全校……第十……” 她定了定神,继续回答道。
“你上高中之前可一直是全校第一啊,现在咋就第十了?” 妈妈立着眉毛,瞪着眼睛,开始质问。
“可是……” 瑜萍彻底被妈妈的举动给惊呆了。
她明白妈妈对自己的要求很严格,但是仍然没有料到妈妈对自己这样的成绩居然还是不满意。
“可是啥?全校第一拿不到也就算了,班级第一咋也拿不到了?第一是不是邻村儿那个男孩子?” 妈妈继续质问着。
“是……是他……”
“为啥人家能拿第一,你就不能?他是比你多个脑袋还是多只眼睛?” 妈妈跳起身来,一只手掐着腰,另一只手指着她的额头继续质问道。
“他也第一次拿第一啊,上学期……” 她回答着,把声音压得很低,恨不得憋在嗓子眼儿里不让妈妈听到。
“那也不是你吧!你知道这两年你拿不到第一了,邻居们都说些啥?他们说你是在外面跟野小子谈恋爱,学坏了!你让我的脸往哪儿搁?……” 妈妈还在继续怒吼着。
瑜萍微微转头,用余光瞟了一眼院子里,期盼着爸爸或者老村长爷爷这个时候能出现,劝解一下妈妈,给自己解解围。
可是院子里除了妈妈此起彼伏的怒吼声,和屋里灯光映衬出妈妈那张牙舞爪的影子,都是漆黑一片。就连花花草草都耷拉了脑袋,好像在跟她一起聆听妈妈的训斥一样。
瑜萍的爸爸是个包工头,整年都带着同村的年轻人在平京市里干建筑工程,即便像寒假这种日子,只要还没到年根,是没有机会回家看看的。
而老村长是村里的主心骨,七十多岁了,住在村子的另外一头,根本听不到妈妈的喊声。
看到院子里没人,她只好继续盯着自己的饭碗,听着妈妈那声嘶力竭地怒吼。她听着听着,就觉得胸口憋闷起来,眼泪也顺着脸蛋儿流下来,吧嗒吧嗒地滴在那白花花的米饭上。
“一说你就哭,也不知道好好儿听着,怪不得越学越回旋(xuàn)……” 她还在思索着怎么样能跟妈妈再解释解释,一根手指却带着妈妈的怒吼戳在了她的额头上,戳得她一激灵,把手中的饭碗也打翻在地上。
“连饭碗都拿不住!还能指望你干啥?!一个不好好儿学习!一个也不说回来帮我忙活忙活!俩白眼儿狼……” 妈妈继续怒吼着。
“够了!我学习好就是为了满足你那虚荣心么?!爸爸在外面那么拼,给咱们盖大房子,你这么说好意思么?!你爱过我们么?” 听到爸爸也被无辜指责,瑜萍终于忍无可忍,跳了起来,跟妈妈嚷道。
“啥爱不爱的?!看来你是真跟野小子谈了恋爱了!难怪学习越来越差!我不爱!你给我滚!都给我滚!” 妈妈被彻底激怒,扯下围裙往饭桌上一摔,气哼哼地回了自己的屋子。
“你不爱,那我也不爱!你不配!” 瑜萍全身战栗,也扯着嗓子大喊起来,然后踉踉跄跄地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她回到房间,一屁股坐在床脚边,两臂环抱起双腿,不断地抽泣着。过了好一会儿,她站起身来,拿起了还没来得及打开的书包背在身上,来到了外面。
“怎么会这样?” 她环顾四周,看着客厅那昏暗的四壁以及地上那一片狼藉,想不通为什么会这样。
瑜萍不理解,妈妈为什么会对她的学习镌空妄实。她也不理解,邻居为什么要对她的学习品头论足。而她最不理解的是,刚刚还是欢迎状元衣锦还乡一样的家人、邻居们,为什么出了这个门,嘴里说出的东西就变味儿了。
她是个很宅的小姑娘,自从上了高中,放假回到家里基本就是躲在屋里看书学习,很少出去串门。因为她不喜欢串门,不喜欢听邻居之间张家长李家短那样聊天。
“你就野吧,越来越回旋(xuàn),早晚像隔壁小萍一样……” 她刚来到院子里,就听到了隔壁院子里邻居家大娘打骂自己孩子的声音。
这声音就像一根刺,卡在她的咽喉,让她更加无法呼吸。
“他们凭什么褒贬我……” 她嘟囔起来,不再留恋这个地方,悄悄地出了院子。
她低着头,静静地流着眼泪,默不作声地向村口走去。刚刚到村口,她就觉得脚下突然拌蒜,一头栽倒在地上,视线也完全黑了下去。
“掌柜的!醒醒……” 瑜萍不知道睡了多久,直到一个有点儿耳熟的男士不断地呼唤,才慢慢醒来。
她慢慢睁开眼睛,模模糊糊地看到一个男士的身影,而自己正侧身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她尝试抬起手揉揉眼睛,却发现自己的手并没有动,视线依然是模糊的。她又想晃晃头,可是发现脖子也不听使唤。
“掌柜的!你觉着咋样儿?” 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居然是瑜萍儿时记忆里爸爸的声音,比现在年轻了很多。
她又想晃晃头让视线清晰起来,可是发现脖子依然不听使唤。好在视线还是随着眨眼慢慢变清晰了,男士的身影终于出现了面前。这男士头上顶着一个红色的安全帽,风尘仆仆,满脸污渍,眼睛炯炯放光,正皱着眉头看着自己。他确实是爸爸,却比现在的爸爸要年轻将近二十岁。
“爸?我怎么了?” 瑜萍说道。
“掌柜的,可算醒了,感觉咋样?可吓死我了。多亏了老村长及时发现……” 爸爸的眉眼稍稍放松了一点儿,关心起瑜萍来,但是似乎并没有听到她的呼唤。
“掌柜的”是平时爸爸对妈妈的称呼,瑜萍越听越糊涂,为什么这个年轻版的爸爸管自己叫起了“掌柜的”。
“这是怎么了?爸!” 她继续呼唤着爸爸,但是他完全听不见自己的呼唤,而是坐在了床边的凳子上。
“老瑜?我咋了?” 她正嘀咕着,妈妈的声音也传进了她的耳朵,听起来远比现在要年轻。
“我都说了没事儿别乱溜达,你这马上就要生了,很危险的。” 爸爸说着,凑到了瑜萍的身前,伸手拿起一个苹果开始削皮。
“妈,这是怎么回事?生什么?” 瑜萍喊了起来,可就是得不到爸爸或妈妈的回应。
“老瑜,我到底咋了?” 她还想继续,可是妈妈的又声音继续问了起来。
“你被门槛儿绊倒了,磕了脑袋,现在在医院。” 爸爸回答道。
“那孩子……” 妈妈听到爸爸的话,说话情绪激动起来。
瑜萍还在思索正在发生的事情,突然感觉到一阵心悸,心跳开始加快,腹部开始隐隐作痛,全身颤抖起来。她不由自主地看向了腹部,手也不受控地捂了上去,竟然摸到了一个鼓鼓囊囊的肚皮。
“大夫说了,没事儿。但是这样一动就可能提前,要住院观察。” 爸爸笑了笑,把削好的苹果放在她手里,然后抓起她的另一只手搭在了自己那气球一样的肚皮上。
“咋样?摸着没?” 爸爸抓着她的手慢慢地在肚皮上移动,直到摸到了一个柔软的突起才停下。
而这个突起似乎并不想被摸到,慢慢地移动起来,最后竟缩回了肚皮里,并制造了一阵轻轻的骚动。瑜萍感受着肚子里的这个东西,心里不禁痒痒起来。
“呦,还不乐意了,蹬我呢,哈哈……” 随着这阵痒痒,妈妈笑了起来。
“你看,这么淘气,将来肯定是个聪明孩子。” 爸爸也笑了,坐了下来,继续看着自己。
瑜萍举起苹果,咬了一口,甜中带酸,清爽可口,一吃就知道是老村长爷爷家的出产。
“真没事儿么?大夫说的?我都三十八了……” 瑜萍吃着吃着,突然又觉得心里一阵堵闷,刚要开口,就听到了妈妈带着哭腔声音。
“喀……喀……” 她正躺着,这样一说话正被苹果呛到,发出了一阵阵咳嗽,连带着腹部又疼了起来。
“坐起来吃吧,大夫马上就来了,让她跟你说就放心了吧。” 爸爸摇着头笑了,凑到她的身旁,扶着她的后背,让她坐了起来,然后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说着说着,一个白色的身影就闪进了房间,拿起挂在床头的本子看了两眼。
“醒啦?够幸运的,没伤到孩子。不过这么一动,估计也就快生了,就在这儿住着吧,多吃点儿,好好儿休息啊……” 那身影又看了看瑜萍,像机关枪一样说完,便像一阵风一样闪出了房间。
“看,大夫都说没事儿了,睡会儿吧,我得回工地请假去。” 爸爸说着,又扶着瑜萍的后背把她放平,然后便离开了房间。
“这是怎么回事儿啊?” 她百思不得其解,自己的视线却出人意料地黑了下来。
…………
“俩白眼儿狼……” 瑜妈妈回到自己的房间,气哼哼地往床上一坐,开始嘟囔起来。
“砰!砰!砰!……小萍妈!在家没……砰!砰!砰!……” 她正坐在床上生闷气,院子的大铁门突然响了起来,门外还传来了喊声。
“老村长啊!在家呢,有事儿啊?” 她朝院子里喊了一声,然后跑去开门。
“咋了?老村长?” 她打开门,一个七十多岁的老爷子正站在门口,看起来很着急。
“小萍在村口儿昏倒了……” 老村长说着,拉起瑜妈妈的胳膊便要往外走。
“她不是我闺女!不管!” 一听到瑜萍的名字,瑜妈妈气儿就不打一处来,也没仔细听,就甩开老村长的手嚷嚷起来。
“这孩子,咋瞎说话?那身上掉下来的肉,说不管就不管了?!” 老村长看到她的样子,更加着急了,也嚷嚷起来。
“不管!谁爱管谁管!”
“这是又没考第一?没考第一咋了?成天听那几个婆子嚼舌头你还不活了?” 老村长见瑜妈妈钻了牛角尖儿,气得直摇头。
“爷爷!小萍姐说啥也整不醒,卫生员儿没招儿了!” 老村长正跟瑜妈妈嚷嚷着,一个少年风风火火地跑了过来。
“快送医院!”
“车已经整好了!” 少年支应道。
“你当真不去!” 老村长朝少年摆了摆手,然后转过头盯着瑜妈妈问道。
“不去!谁爱去谁去!” 瑜妈妈甩下这句话,转身就往院子里走。
“唉!真是头犟驴!咱走!给小萍爸的工地打电话!” 老村长一跺脚,带着那个少年朝着村口走去。
“还学会离家出走了!装啥病?!有本事就别回来!” 瑜妈妈嘴里碎碎念着,气冲冲回到屋里。
“呲溜……噗通……” 她只顾得大步流星往回走,根本没注意客厅里那一地狼藉,结果一脚踩在了打翻的大米饭上,仰面朝天摔了个七荤八素,昏死过去。
当她再次睁开眼睛,惊奇地发现自己居然坐在一张课桌前,课桌上放了一张写着密密麻麻字迹的纸。
那张纸的右上角写着“二年一班 瑜萍”几个字,而中间则是一些手写的文字、数字和图形,字迹非常工整好看,但是内容她却看不懂。
“这是咋回事儿?发生了啥?” 瑜妈妈看着那纸张和字迹,被眼前的一幕弄糊涂了。
“离考试结束还有三分钟,请大家确认自己的名字和班级都写对了,准备交卷儿。” 她正看着那纸发愣,头顶上传来了一个女士的声音。
瑜妈妈抬起头看了看,发现自己在一个教室里,周围还坐着二十多个学生,互相都隔着一两个座位,看起来像是一个考场。
“听说周小强这段时间一直学习到很晚,看来是非要拿第一不可了。” 她正看着自己的试卷发愣,脑袋里突然响起了一个陌生女生的声音。
“哪儿那么容易拿第一,咱瑜萍可是超级学霸,保送清华的啊。” 另一个女生的声音也在她脑中响了起来。
“啥?保送清华?” 瑜妈妈听到这里,不禁嘟囔了出来。
“你听说了么,周小强的爸爸得了癌症,他说一定要得个第一给爸爸……” 第一个女生又说道。
“周小强不就是邻村儿那个男生儿?” 瑜妈妈正叨咕着,发现自己的手居然不受控制地动了起来。
她的手拿起了笔,划掉了试卷上最后一道题目的答案,然后又盖上了试卷。
“这到底是咋回事啊?” 瑜妈妈继续叨咕着。
她想问问旁边的学生,却发现脖子并不听使唤,而身边的学生们似乎也没有听到她那声音并不低的嘀咕声。
“瑜萍,最后一道题好难啊,你答出来了么?” 瑜妈妈交了卷子,正跟着大家往教室外面走,刚刚脑中第二个女生的声音从身后传了过来。
“没有……” 瑜妈妈刚要说自己划掉了答案,耳边却响起了瑜萍的声音。
“不对啊,明明是划掉的……” 她听到女儿在说瞎话,喊了起来。
“连你都不会,那我不会也就说得过去了。” 那个女孩子长出了一口气说道,似乎没有听到瑜妈妈的喊声。
“下午还有一科英语了,你中午怎么打算的?” 刚刚脑中的第一个女生的声音也响了起来。
“老样子,睡个午觉……” 瑜萍的声音回答了一声。
“唉,超级学霸就是不一样儿啊。我可要去复习了……” 那女孩子回答了一句,风一样从瑜妈妈身边跑开了。
“超级学霸?到底是咋回事儿啊?” 瑜妈妈心里嘀咕着,想要找老师问个清楚。
让瑜妈妈更加费解的是,不但周围的人听不到自己,自己的双腿也似乎不听使唤。她本想去找老师问问情况,而双腿却把自己带回了寝室。
“这下周小强应该能拿第一了……” 她刚刚躺倒床上,脑中就响起了瑜萍的声音,紧接着眼睛不由自主地闭了起来。
“醒了……掌柜的……你咋样……” 瑜妈妈睡了一小会儿,慢慢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又躺在了一个病房里,身上穿着病号服,面前有几个人正看着他,一个个看起来都很焦急的样子。
说话的人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士,头顶带着安全帽,身上穿着一套并不合身的西装,正看着她。在这男士的身旁,正坐着老村长,老村长的身后站着那个少年。
“老瑜?你不好好上班儿,咋在这里?我咋了?” 瑜妈妈看着这个戴安全帽的男士问道。
“你在家里摔倒了,隔壁大姐发现的。” 男士回答道。
“小萍呢?” 她继续问道。
“唉,毕竟是身上掉下来的肉啊,在你身后。” 老村长叹了口气,用眼睛扫了扫瑜妈妈的身后说道。
她翻过身去,发现身后还有一张病床,而瑜萍正双眼紧闭躺在上面,额头上则有一块深色的淤青。她凑过去,伸手抓起了女儿的手,一边看着女儿一边思索起来。
“刚才都是咋回事儿?” 她实在想不明白刚刚发生的一切,只好木呆呆地看着女儿。
“妈……我学习不好……别……” 她正看着瑜萍,突然女儿的嘴动了起来,说起了梦话,还带着哭腔儿。
“这孩子说啥呢?”
“小萍最近不知咋了。老师昨天打电话到工地上,说她数学考试最后一道题明明做对了,却把答案划掉了。还让我问问呢。” 男士接茬说道。
“难道是?” 听到这话,瑜妈妈心里一惊,似乎明白了什么。
“你是不是想让周小强得第一才那么做的?还有保送清华的事儿,咋不跟妈说呢?难道我真是那样的坏妈妈么?” 她心里嘀咕着,嘴唇颤动着,眼睛一酸,眼泪便落了下来。
“我就说,看把孩子给逼成啥样儿了?那省重点得第二和第一能有啥区别?上大学还不都是妥妥儿的?可别再听她们嚼舌头了啊……” 老村长看到瑜妈妈落泪,便见缝插针地劝说起来。
她抿着嘴,点了点头,抓起女儿的手贴在了脸上……
…………
“啊……好疼……” 瑜萍刚刚睡了一小会儿,突然被肚子里爆发出来的剧痛惊醒。
她猛然睁开眼睛,就感觉肚子里翻江倒海一样,下腹部带着骨盆传来了钻心的疼痛,就好像是一块巨石要出来一样。而在她的身子下面,已经湿了一片,浸透了她的衣裤和床单。
“护士!快来啊!” 她身旁的另一个大肚子女士看到了她的样子,按下了自己床头的按钮,然后大喊了起来。
“怎么了?!” 过了半分钟,一个白大褂护士跑进了病房,看着那个女士问道。
“是她!” 那女士指着瑜萍喊道。
“这是破水了……” 护士看了一下正在床上疼得全身发抖的瑜萍,淡定地说了一句,然后转身出了病房。
“什么是破水?” 瑜萍没听懂护士的话,问那个女士,而那个女士似乎并没有听到她。
“啊……” 她正嘀咕着护士的话,腹部又疼了起来,比刚才更加厉害。
“破水了?那就是快了。我们检查一下……” 瑜萍正疼得浑身出冷汗,之前那个医生也来到了身边,一边说一边掀起了她的被子。
“等等……为什么是这样……” 瑜萍这才发现自己下身什么都没穿,也不能动,任凭那女医生把自己看了个透彻。
“嗯,两指了,过两个钟头再来。” 医生仔细检查之后,点了点头,跟身旁的护士说道。
“什么两指?你们要做什么?” 瑜萍被那医生弄得羞愧难当,而且完全听不懂医生说的是什么,只好大声问道,可是依然得不到回应。
“恭喜啊,看来你今天就要卸货了。” 她正看着两个离去的白色身影发呆,身后传来了刚才那个女士的声音。
她转头看去,那个女士正微笑着看着她。
“预产期是下周,还是早产了。” 她正要回答,耳边传来了妈妈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难过。
“三十六周就足月了,你这都三十九周了,不算早产,放心吧。” 那女士微笑着,安慰起来。
“早产……难道这是……妈妈在生孩子?生的是谁?难道我还有哥哥姐姐?” 瑜萍听到这里,心里总算是明白了一点儿,可还是不能完全想通。
“不对啊,刚才妈妈说自己三十八岁了,那不正好是生我的年纪么?难道生的是我?” 回想着这一切,她终于恍然大悟。
“掌柜的,你咋样?我回来了。” 过了差不多两个多钟头,瑜萍正疼得浑身发抖,爸爸的身影再次闯进了病房。
“大夫说开了两指了,快要生了。” 瑜妈妈的声音艰难地回答道。
“赶快休息一下,一会儿可要上战场了。” 瑜爸爸说着,扶着瑜萍的后背想要让她躺下,可是刚一动,肚子里就是一阵骚动和剧痛。
“啊……不行……太疼了……” 瑜萍疼得直叫,豆大的汗珠夹杂着眼泪流了一脸,不敢再动,就只好歪在了床上,耳朵里却是妈妈的声音。
“我去叫大夫!” 爸爸看着自己满眼的心疼,站起身来跑出了病房。
又过了一小会儿,那个医生跟着爸爸回到了病房。
“大夫,您快看看,她疼得要命,是不是快生了?” 瑜爸爸焦急地问道。
“不对啊……那疼痛感规律么?是怎么个疼法儿?” 医生掀开被子看了看,又摸了摸瑜萍的肚皮,不禁皱起了眉头,问了起来。
“不规律?就是疼,不像之前说的那样儿。咋了?” 瑜妈妈的声音问道。
“开指幅度和宫缩力量都不够,这怕是要难产……” 那医生叨咕了一句,转身冲出了病房。
没过多久,一个年纪稍大的医生来到病房,又给瑜萍看了看情况,朝着刚才的医生点了点头便离开了。
“别急,现在送你进产房……” 那医生凑了过来,对瑜萍说道。
“大夫,您刚才说难产……” 瑜爸爸拉住了医生,焦急地问了起来。
“你别急,只是有可能。有我们在就放心吧。你好好休息,生完孩子可就有你忙的了。” 医生朝瑜爸爸笑了笑,然后指挥着其他医护人员,把瑜萍的病床推出了病房。
“老瑜!……” 刚被推出病房,瑜妈妈的声音便喊了起来。
“我在呢,掌柜的,我在呢。” 跟在旁边的爸爸抓住了她的手回答道。
“告诉大夫,要是难产,先保孩子……” 瑜妈妈的声音说着,瑜萍却感到一阵酸楚,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
“等等……不是有剖腹产么?为什么要这么痛苦啊。” 瑜萍叫喊着,可是其他人却听不到她的声音。
“难道是我全能感受到,却什么也做不了?” 她嘀咕起来。
“放心啊,今天值班的主任医师经验很丰富,一定没事儿的。” 医生一边走,一边安慰着。
“大夫,一定听我的,保孩子。我都三十八了,再也生不出来了,不保孩子……” 瑜妈妈的声音在跟医生说着,眼泪却从瑜萍的眼睛不断地往外流。
“没有保哪个这一说,万一有问题,我们都会尽全力的。放一百个心啊,到里面一定听我指挥……” 医生说着,拉着病床来到了产房门口。
“不对,都打了麻药还怎么听指挥?该不会是……不打麻药吧……啊……” 瑜萍正想着,突然肚子里又传来一阵骚动,带来了更加剧烈的疼痛。
她就觉得肚子里有一个皮口袋,在向下用力地收缩,要把口袋里的东西挤出来。而那个口袋的口还是扎着的,里面的东西根本挤不出来。她撅起嘴,喘着粗气,用力抓着病床两侧的把手,向下用力,想用这力量抵消那难忍的疼痛。
“呼吸,就这样用力……” 医生说道。
病床被推到了一个椅子一样的床前,众人七手八脚把瑜萍抬了上去,并固定了她的手脚。
“只要疼起来就像刚才那样用力,别紧张。” 固定好瑜萍之后,医生看了看她,鼓励道。
她点了点头,紧接着肚子里再次疼了起来。那袋子收缩得更加有力,就好像是有一只大手攥着一头,要把东西挤快点儿挤出来,可是那个袋口依然很小,东西被憋在了袋子里。
“嘶!……疼……是不是要出来了……” 又一阵剧痛如期而至,瑜萍紧握着床上的把手,向下用力抵抗着那痛感,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一颗颗蹦出来,顺着脸颊往下滚,而妈妈的声音再次问了起来。
“快点儿刨腹产啊……这样太疼了……” 瑜萍疼痛难忍,大声叫喊着,可是医护人员根本听不到。
“嘶!……” 没过多久,腹中又是一阵钻心的剧痛,还带来了一阵翻江倒海,瑜萍全身都疼得颤抖起来,上下牙也开始打架。
“大夫,胎动有些不对,还有出血……” 护士把手放在瑜萍的肚皮上,又仔细看了看,叫了起来。
“啊!……” 随着妈妈的又一声尖叫,肚子里又疼了起来。
这疼痛一次比一次剧烈,就好像是要撑破瑜萍的肚皮一样,而持续时间也一次比一次长。
“别生了!妈!别生了!……我学习不好,还不听话!别生了!……” 瑜萍哭泣着,呼喊着。
她仿佛被一层玻璃隔离,能看见一却没人听得到她的声音。
“嘶!……” 又是一阵巨痛,瑜萍已经耗尽了体力,喘着粗气,心脏在杂乱地跳动着,瘫倒在产床上。
“产妇要休克了……” 随着护士的一声大叫,瑜萍渐渐闭上了眼睛,什么也看不到了。
“妈妈!别生了……求求你……别生了……” 她被封闭在一个黑色的小空间里,哭泣着,呼喊着,蜷缩着,可是除了自己的声音,没有人应承她。
紧接着这个小空间变成了一个袋子,湿乎乎的,紧紧地裹住了自己。自己大头朝下,那袋子从脚在不断挤压着自己,好像要把自己从头顶的袋口挤出去,而那袋口却被紧紧地扎着。
瑜萍的嘴里、鼻子里全是水,堵得她无法呼吸,甚至无法开口。而从袋子外面,不断传来了砰砰的敲击声,就像是有人在她耳边击鼓一样。
许久以后,头顶终于进来了一丝凉风,那袋子终于打开了。又过了一会儿,瑜萍睁开了眼睛,看到了一个带着白布帽子和口罩的面孔,正是那个医生。医生的两眼眯成了两个月牙儿,眼前还有两支胖乎乎儿的胳膊,在慢慢舞动着。
“真好,刚出生就睁开眼睛了,肯定是个聪明孩子……呦,长得还挺俊呢……” 医生笑着,说着,随即也带来了周围其他人的说笑,可就是没有妈妈的声音。
医生把手探向了瑜萍的肚子,拿起了一个血红色,像绳子一样的东西,给她的肚子带来了一阵瘙痒。医生又用一把剪刀把那带子剪断,然后又在瑜萍的肚子上瘙痒起来。
“妈妈!你怎么样啊?妈妈!这是怎么了!” 瑜萍被眼前情景弄得不知所措,想到生死未卜的妈妈,心里一阵难受,又喊了起来。
“妈妈!妈妈!……” 她不断地呼喊,可就是听不到妈妈的声音。
“哇!……” 她急得手舞足蹈,不知所措,哇得一声哭了起来。
“喝!还是个大嗓门儿!这待会儿吃奶的劲儿也小不了!” 医生看着瑜萍,又笑了。
医生笑着,开始走动,瑜萍也跟着动了起来,后背上还有两只手托着她。然后她觉得有一股温暖舒适的水冲到了身上,那两只手一只托着她的脖子,另一只不断的把水撩到她的身上,那水暖暖的,很舒服。
“妈妈!……哇!……” 可是她并不享受这一刻,继续叫着妈妈,又哭了起来。
“哎呦!这是饿了……好……咱找妈妈奶(naī)奶(naī)去……她可真是个坚强的妈妈呀……你一定要很爱很爱她哦……她也会很爱很爱你的……” 那医生又笑了,嗲声嗲气地跟瑜萍说着,然后把她擦干净,放到了一个毯子上裹了起来。
“来啦……七斤六两……可真是个大胖姑娘……” 她就这样被抱着,听着医生的话,来到了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女人面前。
“妈妈!” 瑜萍看到那个女人,一头扎进了她的怀中。
“妈妈!我错了……我下次一定考第一……我一定听你的话……” 她呜咽着,把脸埋在妈妈的怀里使劲儿蹭着,紧紧地抱着妈妈。
“妈知道了……妈知道你能考第一……妈也错了……妈再也不听她们嚼舌头了……” 妈妈的一只手轻轻抚摸着瑜萍的头,一边温柔地说着,却不再是刚刚那个年轻的声音。
她抬起头,轻轻推开妈妈,看到的是现在的妈妈,穿着病号服正坐在她面前,微笑着看着她,脸上还挂着泪痕。
“妈妈……你……” 她看着那病号服,非常疑惑,又看了看自己,发现自己也穿着病号服。
“到底怎么了?” 瑜萍嘟囔着。
“咱俩都摔昏头了。” 妈妈笑着,伸手抹着瑜萍脸上的眼泪,然后把她的脖子搂向自己,紧紧地抱住了她。
“保送了清华都不告诉妈,妈生气了。” 妈妈凑到了瑜萍的耳边,向她耳语着。
“那你生我的时候难产也没告诉我呢,我也生气了。” 瑜萍也紧紧地抱住了妈妈,崛起了小嘴,跟妈妈也耳语起来。
“我就说,身上的肉没有隔夜的仇。行了,没事儿我就走了,忙和了一宿饿了,老婆子还等我回家吃饭呢。” 老村长慢慢走了过来,看了看母女俩笑了笑,带着那个少年出了病房。
“妈妈,我也饿了,昨天的饭刚吃了几口我就跑了……” 瑜萍摸了摸自己不断抽动的肚子,就好像一下子少了很多东西一样。
“那咱回家……”
(完)
献给所有伟大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