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痛苦和困难,很像排字人所排的铅板;现在看上去,字是反的,也读不出什么意义来;可是等到铅板印在纸上,我们就看得很清楚,而且亦明了其中的意义了。
今天我们所受的痛苦,果然解释不通,但是等到那一天,我们就会明白的。
——马丁-路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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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给你这种人我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年轻的时候做生意的钱我可是一分都没要!全给你了,现在我生病了你都不舍得花钱给我买药吗!我的命可真苦啊….”哭着嚷嚷的是76岁的美惠子,而在一旁抽烟不作声的是比她大一甲子的凉太。和往常一样,美惠子因为生活费的问题和他争得面红耳赤,不肯罢休。
凉太是位退休教师,因为工作得早的原因,现在年过八旬的他每个月有着虽说不丰厚却也不能说少的退休工资。而美惠子则是一个纯粹的劳动人民,年轻的时候靠耕地卖粮食为生。
他们膝下养育得有五个子女,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儿子们遗传了凉太的坏脾气,甚至更差,吃喝嫖赌样样都沾。二儿子给他们添了个孙子,天生智力缺陷,四处求医无果后,成天被关在家中成为了老二家中的负担。其他两个女儿都已成家,大女儿远嫁给了一个富商,虽说每个月都给凉太和美惠子打来生活费,可这些钱都被转到了凉太的卡里。小女儿嫁到了东北的一户普通人家,过着平淡的日子,生活拮据。
老夫妻有着自己的房子,日常的开支都指望着凉太卡里的那点工资和美惠子的低保,可自从前两年美惠子老毛病突发,做了一场心脏搭桥的手术之后,日常的药钱也变得越来越多,这引来了凉太的不满,那场手术花费了凉太工资卡里的两百多万日元,这是凉太辛苦了一辈子攒下来的血汗钱。两百多万对于他们来说不是一笔小数目。可光是手术钱也就算了,再怎么说,这些钱对于美惠子来说是救命钱,凉太尽管有再多不满,一想到美惠子跟了他一辈子,也都没有将这些情绪表现在脸上。可是,做完手术的美惠子身子骨变得特别的差,医生告诉她需要终身服药来维持生命,而这一次,昂贵的药钱却彻底激怒了凉太,他断绝了美惠子本就不多的生活费,还让美惠子自己用低保钱去买药,除此之外,美惠子还得负担平日里的三餐。
她每每想到这些,就变得心灰意冷,不停地淌眼泪。
晚年生活的困难和病痛的折磨让这个经历过众多苦难的女人常常喘不过气,和凉太之间因为经济的争吵也成为了家常便饭,她有些难过,甚至是绝望。
-2-
由里一路坐火车、又步行了十几公里历经了两天的时间回到村里,沿着村里的小路走着走着,忽然听见有人在叫她的名字,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回头去看,却什么都没有。她感到很疑惑,却也没有去多想,继续往前走了一段路,到了一栋土房子面前,她凝视着面前的这栋房屋,门没有锁,由里便径直走了进去。
昔日熟悉的堂屋中间摆了一张很方正的木桌,桌上摆放着两副碗筷和几道菜,桌面染上薄薄的一层灰,碗筷却摆放得很整齐,像是在等谁。由里呼唤着母亲的名字,依旧没有人回答,她走进母亲的卧房,房间很简洁,简洁到甚至感受不到有人活着的气息。
“由里,吃饭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再次响在了她的耳畔,她转过身去,一个身段匀称、秀发乌黑亮丽的陌生女人正对着她在笑。
“你是谁”由里问道。
“等你很久了,做了你最爱吃的红烧排骨。”女人道。
“我母亲呢”由里道。
“饭桌上。”女人笑。
由里从卧房回到堂屋里,发现桌上之前的那些东西竟全都不见了,替换它们的是一口巨大的汤锅。汤锅底下已经锈迹斑斑,放在木桌上显得很突兀。由里走了过去,只见锅里装着一些臭水,还有一些零碎的骨头。不同于动物的尸骨,这些骨头带着一股寒意,让人看了就发憷,直到由里看见从臭水里溢出来的五指,才意识到这些让人不舒服的东西,是人的尸体。
当由里发现这些东西正是她的母亲的时候,差点吓得跌倒在地上,她缓缓地转过身,只见女人张着一张血盆大口,提着刀向她扑了过来。
-3-
美惠子从梦中惊醒,满头大汗,连连喘气。原来这一切只是她做的梦,她回想着刚才梦见的这一切,这才发现已经很久没有人叫过她由里这个名字了。由里是她还很小的时候的名字,自从她被母亲送到养父松原家之后便被改名叫做美惠子,不过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偶尔有能知道她由里这个名字的幼时伙伴,能活到她现在这个年纪的也应该所剩无几了,大多数都已经命绝升天,连她自己都快忘记了自己曾经的这个名字。可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呢,美惠子也很意外。
天气慢慢地变冷,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地过去,柜子里的空药盒堆得越来越高,窗外下着小雨,生锈的二手氧气罐在卧房的角落里散发着岁月的味道,已经旧得无法再继续使用。在一旁躺在木床上的美惠子被病痛折磨得很不堪,她脸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双眼无神地看着天花板,嘴微微在动,接着开始紧促地呼吸,已经病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她仔细地回想着她的这一生,两滴热泪从眼角滚落。
美惠子出生在乡下的一户富贵人家,家中的孩子很多,却也衣食无忧,一直到第六个孩子美惠子的降临,给这个家中带来了无尽的欢乐。美惠子有五个哥哥,她是这个家中唯一的女儿,加上生得可爱,自从她出生以来便不同于其他兄长的待遇,美惠子总是拥有其他小孩子得不到的玩具和吃不完的零食。
可是好景不长,在美惠子十四岁那年,美惠子的父亲去世,她的母亲深受打击,不久后也离开了人世。美惠子被哥哥们送到了远房的亲戚松原一家抚养。松原先生自己家也有一个女儿,虽比美惠子要大一些,却从小骄横霸道,在松原先生和夫人面前表现得乖巧懂事,在私底下却让美惠子处处受气,甚至对她辱骂毒打,幼小的美惠子性格变得十分扭曲。后来,松原一家遭到变数,全家逃到了很远的地方,不想连累还未成年的美惠子,出于下策松原将她指配给了比她大十二岁的凉太。而在此之前,美惠子和凉太都没有谋过面,美惠子没有想到,眼前的这个骨瘦如柴的男人,竟在后来的岁月里,陪伴了她一生。
两年后,他们有了彼此之间的第一个孩子,是个男孩。两个人在这段时间里都处于一个十分兴奋的状态,在接下来的几年里,他们又陆续有了第二个孩子、第三个孩子、第四个......可由于凉太的工作地点发生了改变,美惠子便不得不一个人在家抚养这五个孩子。在那个年代,凉太一个人的工资根本不可能养活这一家七口,美惠子就把自己种的粮食拿到集市上去卖,将所挣的钱全都交给了凉太来贴补家用。那个时候的日子虽然过得苦了点,但是这样的苦日子却让一家人都过得很满足。
这样平淡的生活让美惠子没有想到,自己的晚年生活竟然会如此狼狈。
后悔、怨恨、责怪、委屈一齐涌上了她的心头。
-4-
饭厅里的老电视机发出嘈杂的嗡嗡声,夹杂着凉太咳嗽的声音,整个房间吵闹不堪,美惠子却依然能够听到有人从家里的大门走了进来。她原本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听,静下心却发现的确是有人在走动。凉太在饭厅里抽烟,还不停地在咳嗽,这个人不会是凉太。
“也许是家里进了小偷”,美惠子这样想着。她尝试着张开嘴呼喊,却发现自己的嗓子发炎到已经根本说不出一句话。脚步声越来越近,是在往美惠子的这个方向走来,她屏住呼吸,紧闭双眼,额头上的汗珠大滴大滴地滚落,在饭厅的凉太却对这一切毫无察觉,抽完一根烟后开始喝他泡的刺梨药酒。美惠子察觉到房间的门被缓缓地推开,她感受到床边掠过了一阵寒意,紧接着她的右手被人拾起,这个人像是在她的手腕套上了什么东西。美惠子感觉到触摸到她的这一双手很冰凉,感受不到一丝温度,她不敢睁眼,只是默默地忍受着发生的一切。最后,她的右手又被放回到了床上原本的位置。
“美惠子”,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
这个人开口叫她“你不用睁开眼,静静地听我说就可以”。
美惠子继续闭着眼睛,没有说话。渐渐地,在她面前出现了一个白色的世界,她看见一个身段匀称、秀发乌黑亮丽的陌生女人正对着她在笑。
面前的这个女人很眼熟,美惠子总感觉在什么地方见过,却又想不起来。
“你不必害怕,也不用知道我是谁,总之,我是来拯救你的。”女人笑得越发地邪魅。
她继续道,“我在你的手腕上套了一个手环,这个手环的功能很强大,能让你回到以前的岁月,还可以改变这一切,当然,这一切都取决于你的自愿。但是你要记住,它只能被使用一次,在被使用完毕之后,它就会从你的手上消失。
我知道你的生活过得并不好,而我可以帮你改变这一切,但前提是你需要用你剩下的寿命来作为交换。当然,这个交易对于你来说绝对是划算的,因为,只要你愿意,你完全可以回到你出生的时候,到那时候,你就可以重新活你这几十年。但是,当你再次到达你现在的这个年纪的时候,你就会死亡。”女人又笑了笑说。
“我现在将这一切都告诉了你,是为了让你能够考虑清楚了再做决定,因为契机的问题,这个交易也存在着一些风险和缺陷。而你将拥有一个星期的时间来考虑这个交易到底值不值得进行,在一周后的同样时间,我会再次找到你,到时候,你再把你的决定告诉我就可以。
在你想清楚了之后,如果你同意这个交易的话,我会在你的床头放上一封信,如果你不愿意的话,我也不会强求,我会将你手上的手环取下来,从此消失于你的世界。”她补充道。
美惠子缓缓地睁开眼,周围的一切都没有发生改变,倒是自己的身子轻松了不少。
虽然感到不可思议,但是她也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一周后,久违的阳光透过美惠子的窗户,照亮了她的半个病榻。她依旧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窗外的鸟儿在唱歌,她的心情却没有半分好转,她已经躺了一周了。在这七天的时间里,她除了每天起床喝一碗粥,挺着病重的身子为凉太准备每天的午餐之外,她都没有去见凉太,或许,是对面前的这个生活了几十年的男人死了心,亦或许,是心怀一丝期待,希望这个男人能来看她一眼,哪怕是一眼。
然而这一切都只是她的空想,这个男人没有来关心过她一次。
心如死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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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如期地来了,美惠子摸了摸手上的手环还在,意识到这一切真实地发生在了她的世界里。女人还没有开口问,她就已经明白了,犹豫了几秒钟之后,回想起这个让她伤透了心的男人,她对女人点了点头。女人笑了笑,没有说话。
美惠子睁开眼睛,起身坐在床上,从床边拿起那封信,她没有打开,直接按下了手环上的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