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看《红楼梦》,始终有一个疑问:小红,这个普普通通的丫鬟,在《红楼梦》中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存在?
为什么晴雯会独忌小红?
为什么曹公用了那么多笔墨去写她?包括她的容貌、言行举止及感情经历,甚至可以说,在某几章中,她就是一个独立的女主角,这个待遇连晴雯都没有呢。
而且她的个性及曹公对她的态度也有些令人迷惑:到底作者对她是褒多还是贬多呢?
有时似乎作者对她笔带同情,例如写她无端受到怡红院众丫头的联合打压后的心灰意冷,写她“痴女儿遗帕惹相思”的女儿情态。可是作者也写她的不安本分,趋炎附势,妄图攀高枝,用一向心地无私的晴雯却独忌于她来反衬她的不受待见。
所谓“晴为黛影”,晴雯,可是作者倾心塑造、衷心热爱的人物啊。而且晴雯对芳官、五儿等美貌丫头也并没有这样的防范之心,还有薛宝钗对她的评价:素昔眼空心大,是个头等刁钻古怪东西。
这一切只能说明她的聪明外露和上进心是很有攻击性、威胁力的。
尤其是与她交往密切的坠儿,竟是《红楼梦》众女孩中唯一的一个反面人物,一个不长进的偷东西的贼。
另外,关于小红的结局也是一桩疑案,86版电视剧《红楼梦》中按众红学专家的意见,她与贾芸是扶危济困、有始有终的忠仆,而在120回本高鹗的续写中则完全相反,凤姐去世后,“丰儿小红告假的告假,告病的告病”,而那贾芸则成了一个原形毕露的大坏种,竟然撺掇着要卖掉王熙凤和贾琏唯一的女儿巧姐。
如今再读《红楼梦》,我对小红及曹公笔法有了一点新的认识。
首先,以现代的文学理论来说,小红是一个“圆形人物”而不是“扁形人物”,她的个性有多面性的特点,而不是单一的类型化、脸谱化的。
中国古典小说,如《三国》《水浒》中人物大多是类型化的,忠奸智愚一目了然,而《红楼梦》《儒林外史》等作品中的人物则复杂得多,有时你很难判断他到底是正面人物还是反面人物,所以说《红楼梦》已经是一部具有现代小说特点的作品了。
就像小红,她肯定不是作者最热爱赞赏的人物,她没有林黛玉、晴雯、尤三姐等人身上的孤傲清高、反抗礼教的叛逆精神,她就是世俗社会中最真实、最上进、最精明的“那一个”,如果在现代社会肯定是“白骨精”一类的人物,是领导最喜欢的类型。
按说在丫头之中她出身也不低,是贾家世代的旧仆,父亲林之孝还是荣国府中有头有脸的管事,可是由于不是贾母的嫡系出身,在怡红院中连个二等丫头都算不上,连给主子端茶递水的机会都没有,贾宝玉竟然连她是谁都不知道,所以连小丫头佳蕙都会为她抱不平。
可是她却始终存着一份上进的心,首先是环境所迫,谁愿意终身屈居下尘呢,更何况小红还颇有姿色,《红楼梦》中多次从贾芸、宝玉、王熙凤等人的视角来描绘她,突出的特点就是“干净俏丽”,也难怪宝玉只见了她一面,便对她留心了,只是怕晴雯等人寒了心才没有明言。
另外,小红口齿伶俐,很有心计,甚至可以说是《红楼梦》众丫头中最聪明的一个,这样的人是不可能甘心长期屈居人后的,他们会时刻寻找机会。小红就是这样,当她看到宝玉要喝茶,而丫头们都不在跟前,她就自然而果断地走上去,而且与宝玉的一段对话不卑不亢,成功引起了宝玉的关注,这也说明她对宝二爷的个性也是早已了然于心的,否则怎敢造次?
而能攀上王熙凤这个高枝,更说明了她的精明决断和善抓机会,当时王熙凤需要人传话,那么多丫头却只有她一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地看到了,而且“忙弃了众人”上前,换一个自卑胆怯的,即使看到了,作为一个三等丫头,大概也会被王熙凤的气势吓到,不敢上前吧?
现实生活中不少人不也有看见领导躲着走的心态吗?
还有,在她的爱情抉择里,也充分显示了她的精明决断。当然她与贾芸的结合有两情相悦的基础,毕竟贾芸也是一个一表人才的青年后生,所以在初相见时,她便“下死眼把贾芸钉了两眼”,这在封建社会已是很不合礼法了,贾雨村不就是因为娇杏无意中的一顾再顾误以为对他有意,而一直惦记着她吗?
而那贾芸也不笨,也接受到了这爱的信息,所以后面才有了“遗帕惹相思”及私相授受这样在封建社会不合规矩的事情发生。
小红无疑是喜欢这芸二爷的,否则也就不会形之于春梦了,后来还因此“懒吃懒喝的”,害了相思。此处作者写得很含蓄,但读者联系恋爱中女孩子的心态,应该可以想见小红自见了贾芸后心神不宁的情态。
而且这小红与贾芸,可称是天生一对,地造一双。两个人年貌相当,又脾性相合,都是精明懂事又上进的好青年,是令父母省心的“好孩子”。
一双有情人,两个明眼人,四目相勾,心底事便已明了个八九分了。
在文学作品中,这样的例子有很多,即使在现实生活中,笔者也曾亲眼见过初相识便一眼定终身的例子呢,当然前提是俊男靓女啦。
但是尽管如此,作为一个有头脑有理性的精明人,与林黛玉等至情至性的率性女子毕竟不同,在婚姻大事上也一定是有诸多考量的。书中写她听说贾芸要带人进园种树后“睡在床上暗暗盘算”,这一句就很耐品味,她到底在思量什么呢?
我们可以替她设想一二:首先,贾芸这个人值不值得托付终身,贾芸虽已是破落户,可能在财力上还不如一些有头脸的奴才,但毕竟是贾家的直系亲属,位属主子一级,虽比不得宝玉尊贵,但以他的条件,有娶她做正妻的可能,那地位等级就截然不同了。而贾宝玉跟前有袭人、晴雯、麝月、秋纹等一干人防护周严,已然证明毫无插足的余地,其他的结局无非是找个地位相当的奴才或外面的小子嫁了,终究还是个下等人。
而且人的精神气质是可以从言行举止上看出来的,我想聪明如小红,一定也看出了这芸儿是个极其靠谱的人,你看他说话行事多么周到严谨,小小年纪已经担起了家庭重任,比之贾瑞之流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
认定了就要下决断了,因为古代男女没有自由交往的条件和机会,他两人就通过一遗帕一还帕(那帕已是换过的),神不知鬼不觉地就私定了终身。
而且此后,小红到了王熙凤跟前做事,颇得重用,想必贾芸从此就更加如鱼得水了。
当然精明人也并非都是坏人,有像贾雨村之流忘恩负义、落井下石的小人,也有像刘姥姥那样知恩图报、护人周全的义妇,当然也不乏明哲保身、避灾远祸的俗人。
小红、贾芸会是怎样的呢?小红,这个俗世中的精明人,一个封建大家族的小人物,能摆脱得了“万艳同悲”“覆巢之下,岂有完卵”的悲剧结局吗?
她的最终结局具体怎样,谁又知道呢?谁让曹雪芹留下了一个“大窟窿”呢,但也正是因为这个遗憾才造就了“红学”这门显学,才令《红楼梦》成为言之不尽的话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