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下豪华大巴,热浪几欲将人凌空掀起。三个多小时空调凉爽的滋润,身心舒坦而松弛,突然间暴露于炎炎烈日之下,顿时感觉四面受敌,汗水如雨。我掏出纸巾,沾沾眼角、额头上的汗水,拿出墨镜戴上。
从车站到宾馆,慢步行走大约需要二十分钟,只是现在难得使唤娇惯成性的双脚,心甘情愿地步行如此长路。
穿过车站旋转门,门口人群攒聚,有接亲人的,有兜售发票和卖报纸、冰棍的,更多的是三轮车夫,口里叫 “三轮三轮”,而一长排依次停泊的出租车里,昏昏欲睡者有之,叼着烟卷把脚伸出车窗外者有之,最前面几辆,司机从副驾驶窗户探出脑袋,整条右胳膊同时凉在外面,手掌不停地拍打车门。
我本想叫辆出租车,这是过来一位女士,昂起黝黑的面庞望着我,一件花衬衣上面两颗纽扣未扣,漏出白色花边的胸罩,袖口高高挽起,我可能是被那样的胸罩牵引了,打的士的想法荡然无存。这位女士是三轮车夫,三轮车停靠在更前面较远的公路边,我随她往前走,有些男的围在三轮车周围,玩着扑克牌,汗衫直卷到胸口,有些直接光着上身,脖子上缠条毛巾,不时擦汗。女三轮车夫经过时,有人就说“大姐,又接客了”,这位女士便提高嗓门“少鸡巴扯,你狗日的多输点哈”,说的都是四川方言。
来到她自己那辆车时,她便说着所谓的川普,“老板,坐上去”。
我应声而坐上车,她将车从前后夹击的三轮车排列中摇摆出来,“老板,上哪儿?”我说:“国际酒店”。她骑上车,从三轮车前方钢筋梁上拉下毛巾,一只手握着龙头,一只手开始擦汗,少顷反剪过手来,撩起衬衣,将毛巾塞到背上开始擦拭,嘴里咕哝着“这天热得死人呢。老板,坐好哈。”
我说:“别叫我老板,我不是老板。”
“那种地方,可高档啰,不是老板去得起哟?”
我笑笑,不作解释。
她擦完汗,直起腰把毛巾放回去,双手把持龙头,衣服早也湿透了,我也浑身不自在,不停用纸巾擦汗,没走几分钟,只听见“嘭”一声,我感到车倾斜了些,她同被弹簧弹出一样,随着念叨“糟糕。”
右车胎爆了。
我只得下来,她看看我,看看车,说:“老板,我给你找个车子吧?”我很想让她找车,悠忽间又觉得颇难为情,便说:“不急,不用了。”
我向一家小店走去,买了两瓶矿泉水,回来后,她已经用一个小三角架支撑起三轮,一个备用胎躺在旁边,我递给她一瓶水,她恩了声,张开大嘴,用牙齿旋开瓶盖,然后将瓶盖吐到地上,咕噜咕噜直灌,停下来时,拿瓶子的手向我一扬,“老板,谢谢哈。”她蹲下来,从座位下拿出扳手和榔头 ,旁边行人来来往往,也有驻足看热闹的,也有人说“给十元,我帮你换胎”,她总不抬头,我一只手扶着车,心里怪怪的,她卸下螺丝,对我说“老板,扶一把,别倒了。”备用胎往轴承里套,显得有些费力,她用榔头使劲地敲,并抬起胳膊,用衣袖擦拭汗水,终于一切整理结束,我们坐上车重新出发,她又拿出毛巾,塞进后背擦,手上满是轮灰尘和黑色的油,留在裸露的肉身,腰身不时左右扭动。我才发现,系在腰间的那根皮带,被汗水浸湿的痕迹相当明显,皮带多处裂痕,定然有不少的年头了。
到达地点,我说停,她刹住车,说“到了”。我点点头,问多少钱。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耽误老板时间了呢,你看着给点。”我说“我不是老板,别这么叫。”
她说“我们这些人,管你们这些人都叫老板,那就五元吧。”
我掏出五个硬币给她,她说“我常走这边,从没遇到你这么好的老板,祝老板好人好报,大吉大利。”
“也祝你财源滚滚”,我随口说完,刚一转身,就听见她喊“老板,不对头。”
我心里顿时老大不快,这就是传说中的宰外地人节奏吗?
我隐忍着,准备看她如何出招,却见她神情紧张,面露尴尬,举着两枚硬币,说“老板,你被人骗了,这是假钱。”
我说“不会吧。”
她就指给我看,说“都是06版的,真的圆边上没花纹,这假的上有。”她接着补充说“这肯定是你买水的时候别人找给你的。这年头,多个心眼才好。”
我不置可否,一边寻找零钱,一边看着她;她则一边看着我手里的钱夹,一边攥着那两枚假币,汗水沿着硬币边沿一点一滴缓缓坠向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