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大洋
码头,岛子伸进胶州湾的一段树枝。渔船,褐色的叶,在波浪之上,摇摇摆摆。
你能够告诉我什么吗?在这个季节,远航回来的汉子,烈酒和海风都沉淀在脸颊。有一种红甲吉的想象,永无尽头的漂泊,在破碎了的渔网上挣扎。
需要渔姑的缝补吗?
在一瞬之间,我就叫出了你的名字。
而我却感觉到了你目光的陌生。
在岛子的最东南端,
这个渔村,在向对岸的瞭望中,几千年演绎着多少动人的故事,有谁能够完完整整地叙述?
洪州城的沉没,中断了的历史,除了传说,没有记忆。
海,是永恒的主题。走近这个村子,就走近了胶州湾。陆路到此没有了,码头之外都是水路。而抵达的心必有所属。
不过百年,对岸已经是一座驰名中外的城市,那么地清晰、繁华。
而你还是那么的原始和古朴。
仅仅还是一个村子,是不够的。什么都在渴望着变迁,连渔姑的围巾也在不断变幻颜色。
卫星上天了,它的轨迹,在你的山上能够看清楚。
你的村口,没有沟通不了的空间。
海湾大桥从青岛宽宽地延伸过来,与你拥抱,钢铁与水泥的牢固。
你的码头,没有连接不了的海域。
西大洋
让我击水而歌。
让我在每一枚蛤蜊斑驳的花纹里,迷失。
让我攀上植满松树的崖。
让我迎风而立。
让我在你弯弯折折的海岸线,寻找一切的过往。
我,穿过你的街口,在每一年的五月。风还冷,牡蛎还瘦,浪花还未开苞。
而拥挤的人群幸福地流淌,不断地涨潮。
蛤蜊的节日,我真希望蛤蜊都能够躲藏起来,在淤泥里,屏住呼吸。
去年,我站在你的石船上,想了很多很多:妹妹石、石过道、石隔板、蛤蟆石、石磨、石碾、石桩,为什么你的岸边有这么多蕴藏着美丽寓言的礁石?
而我本来就不是这些寓言里的任何一个主角。
没有人再唱着京剧。
虽然一百五十年前这里的每一条狗都会唱《穆柯寨》、《司马懿》。
摆摊的渔姑,她的蛤蜊,偶尔的几声唧喳,还带着点京味。
码头,渔歌早已经褪色。喉咙生锈。帆的翅膀也早已凋零,马达淹没了桨声。
海湾大桥,在雾气里向西延伸而去。许多潮流也因此改变了方向。
来来去去。对于这个村子,我不过是一个反复无常的过客。
就像一只虾虎,在胶州湾的岸边游来游去,总想用自己密集的脚,弹着腹部的琵琶,却没有回音。
一条土路延伸了好久。岸的抵达,有时候仅仅有思想就足够了。
而我思想已经枯竭,只有无法抵达的疼痛,抵达心扉。
晓阳
站上高万丈山,给我一束阳光吧!
我想进入这座岛子历史的迷雾,那些阴影闪闪烁烁的时空。
有深渊吗?我从山顶跌下,三年才落到村口。
有猛兽吗?村北,那座虎守着的山。黑松,山花,杂树,野草。洞穴里,虎啸阵阵。
有神仙吗?千佛山上的雪,我看着看着就融化了。但庙宇的佛已经走了很远,没有一只脚印留下。
有战争吗?村东南的马乱顶,两军对垒,战马嘶鸣,纷乱的蹄印依然。
莲花湾,看不到一朵莲花。那个尼姑,在明朝走失,再也没有回来。
靠近羊毛滩的木鱼山,我敲打它的山石,听到了菩萨慈祥的心音。
海边的两座崖,最宽处相隔三米:对于滑石窝崖的白与软,红土崖的红和硬,我已经无暇思考。
此时此刻,我只想在崖下垂钓和捕捞。
我只希望能够在村前的那片海里网住偏口、鲴眼和青板,那怕是抓住几只毛蟹和乌贼。
黄昏,走在村前的沙滩。倒扣着渔船不会明白那些飞着的海鸟。
我看到了一艘腐朽的渔船,张开褐乌的唇,仍然在渴望着什么。慢慢腾腾西下的夕阳,放佛是它血红的唇印。
邵哥庄
二十五年前,我多少次走近。在每一个黎明。
无论春夏秋冬,无论花开花谢,无论阴晴圆缺,无论潮涨潮落。
旭日反复地在崂顶上冉冉升起。有时,崂山就是一条迤逦的青黛,像是哪个画家将它刻意涂抹在胶州湾东岸。
大自然的约定,总是非常的准时。
而我站在千佛山顶学校的操场上,以佛的念想,凝视东方,心怀虔诚。
对岸的女姑山,欲望的胸部。湾面,红甲吉的背,波光粼粼。
这一片佛光,果真是千佛的脚印?
渔船的欸乃拍打村口。铁锚,抓住岸。圆满的鱼,已经停止述说。
羊毛滩,上个世纪红旗哗啦啦地招展,最终海水里没有种植出水稻。
但现在可以种出鱼和虾。岸上,芦苇和柴蓬还是疯长。海鸟还是在池方上空旋转。希望,在这个年头已经是无处不在。
千佛山的双雪,无论是谁,都已经看不到了。
庙宇悬挂的千斤大钟,它的声音曾经向东穿透崂山,向西穿透珠山,穿过,穿过。而现今学生们的读书声雾一样在千佛山上扩散、弥漫。
几条浅浅的山峡,水声,蜿蜒。一绺狭窄的水库,蓄积着这个岛子最后的一潭水。
那片挂果的桃树,突然倒下。谁的心突然颤抖,流出鲜血?
而一排排房屋站立起来,窗明瓦亮。
开着北山的屏。树木开始重新茂密。山海一色,冥冥之中,让村子靠近,再靠近。
向西,靠近千佛山,村子便与佛有缘。
向东,靠近胶州湾,村子便是永远无限的风景和收获。
沟角
岛子的岬角。
高万丈山,它深深思考的皱纹,跌宕嶙峋,都留在这个村子的山地里。
小里沟、沙窝沟、南沟、东北沟,这些沟壑纵横 ,我不知道都分布在你的那个方位。稀少的雨水都悄悄地流进了高万丈水库,但水位总在缓慢下降,直至干涸。
多少年,母亲的小脚漫长地走来,看她嫁到这山沟沟的妹妹。
而姨总是在不停地织网。贫瘠的山坡,蔓延。土地,一粒粒沙子,艰难地生长着低矮的庄稼。海,只剩下蓝色,菜色的抑郁。
村前的滩涂,那条搁浅的龙还在躺着沉睡。
龙眼、龙须、龙角、龙爪、鳞片、尾翅,还是那么的清晰。靠着村边的龙头,在淡雾中抬起,嘴巴不断开合。
走上村南的那座盘在海中的石炕。一切都被胶州湾融化了。
谁正在夕阳里垂钓?渔线在浪尖上甩得太远太远。
靠近大海。我终于听到渔歌了,却是波浪与礁石碰撞的声音。
汉子们都在海边维修它们的渔船。而渔姑都在街口,缝补更加结实的鱼网。
土壤还是那样贫瘠,可是山在,再贫瘠的土地也要种上庄稼。海风还是那么的腥咸,但是海在,再瘦弱的船也要随时准备出发。
观涛
水线,穿越胶州湾北部的平原,以及滩涂。
来自于莲花湾的底部。
凿一眼井,清澈的水里,绽放出一朵白莲。
远处的青云宫,安静的祥云如龙降临。袅袅的香火,钟声沉寂。
高万丈山顶,俯视着的,默默的眼睛,一直照射过来,村子和海合二为一。
潮涨潮落。滩涂反复裸露。船搁浅。有几条小鱼忘记了游走,它们不知道海到底有多远,有多大,有多深。
伫立在这里,让我仔细地观赏你的海涛吧!
先刮一阵十分强劲的南风,波浪滔滔滚滚,万马呼啸奔走;再起一阵温柔的北风,朵朵浪花簇拥,泛起千层雪景。
海的世界,有多少美好能够永远留存?
一朵浪花的绽放,可能太单调。这亿万朵浪花的绽放,让任何人都为之倾倒。
波浪起伏的海,来自深处的情感渲染,让海鸟哭泣。
只要有风,那片林子在涛声中不会沉默。一条路的经过也不会是那么偶然。
走近,村子和海的距离还不到一百米。
这时,我多想住在这个村子的最前一排房屋,天天在此看海,听涛。
高家
南山之上,母亲的坟,她的土总很新鲜。
山菊花开放。秋天的风也燃烧得如此热烈,从胶州湾面强劲地刮过,在山坳那片茂密的槐树林子里安静地歇息。
青云宫,此时异常沉寂,每一个窗口都充满对天空的期待。
黑龙在东北,这个季节,归心似箭,一片黑色云彩向胶州湾飞翔,飞翔。
一条没有尾巴的龙,他没有痛恨砍掉他尾巴的父亲。他知道,在这样的一个村子里诞生,他并非高贵。
滴着血,沿着三千里海岸线,痛苦地腾云驾雾。
那时,一条没有尾巴的龙,什么也没有。没有,除了简单地飞翔,飞翔。
然后,是无边无际痛苦地挣扎、蜕变。在属于自己的河流里,惩恶扬善,除暴安良。下关东的人们一起和你创造了连接东北与山东的民间神话与传奇。
再丑陋的孩子,哪怕是一个怪物,也是母亲所生,也是母亲的最亲最爱。
为了远方的你,母亲葬在了高高的山顶,依然是盼望着你的姿势,向北,向东北。
南山,这是母亲的额。
青云宫,这是母亲的簪。
红岛,这是母亲的脸。
胶州湾,这是母亲的发。
这一切,全部都是母亲蔚蓝而又蔚蓝的忧郁和思念。
宿流
胶州湾的潮流又在村子的滩上,睡了一晚。
现在,正打着呵欠慢吞吞地离去。
那个村姑在村口最漫长的等待,风也许已经告诉了远方最新的消息。
她每天都喜欢看那只海鸥的飞翔,看它越过村子的上空,听它总是留下的一些依恋的音调。然后,翅膀在雾中消失。
那些关于海的诗篇,还在岛子上传诵。
而他离开岛子之后,或者光明,或者黑暗,一路崎岖,心灵的苦旅,痛苦多于快乐,没有尽头。
他沉默,就如村前的那块最顽固的礁石。一言不发,就是让她忘掉,让渔村忘掉,让岛子忘掉,一个脚步踉跄远走的背影。
一种痛可以穿越时空。
这个村子的吕姓人很多,但关于胶州湾的往事,两个嘴也说不清楚。
从村东头,走到村西头,一直走到岛子的最西端。归帆依然西沉,船还是摇不出黄澜头。
还好,这里的四季,黄澜滩的蛤蜊总是最肥最美,从未有消瘦过的时候。
写于2010年11月-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