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经20年没有走出过这个小县城了。
上一次离开这个小县城,是在她的大女儿三岁的时候。她被迫离开幼小的女儿,和丈夫一起外出打工,为了生存,为了女儿。
大约过了半年,到了庄稼收成的季节,她和丈夫归家。
刚走到村口,就看到一个脏兮兮的小姑娘在坑洼不平的泥巴路上“哒哒”地跑着,头上松散的牛角辫伴随不稳的脚步颤颤巍巍的晃动着,两个明晃晃、亮晶晶的鼻涕泡“呼呲呼呲”的往外冒,可这傻姑娘依旧一副不识人间愁滋味的模样,跟在婆婆后面嘿嘿地乐。安稳的躺在婆婆怀里的是老三家的小儿子。本该是阖家团圆的幸福景象,她却突然红了眼眶。
她好想亲一亲、抱一抱她家的小姑娘。这一想法尚未通过中枢神经传入大脑,她已大跨步的向小姑娘迈去。婆婆看到了她立即止住了脚步,跟在婆婆后面晃晃悠悠的跑着的小姑娘像是没料到婆婆的骤停,直直的的撞上去,哎呦!真是个傻姑娘。
她等着小姑娘缓过神,小心翼翼的走到她面前,轻轻的蹲下,“囡囡,妈妈回来啦,想妈妈不?”语调轻颤,带着些紧张与激动。
小姑娘怯生生的望着她,身子紧紧的贴着婆婆的腿,两只肉肉的小手紧紧的抓着婆婆的裤腿,嘴巴抿的紧紧的。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蔓延开来。
囡囡是在生她的气吗?她想起半年前,她走的那一天,她骗小姑娘说去给她买好吃的,小姑娘拉着她的食指,执拗的非要跟她一起去。她狠了心抽出手,让奶奶看着她,头也不回的走了。她不敢回头呀!她想要给她的小姑娘买漂亮的裙子,好玩的玩具,别人有的她的小姑娘也得有呀!所以她怎么敢回头呢,哪怕是小姑娘拼命的挣脱了婆婆的牵制,哪怕是小姑娘踉踉跄跄的跟在她后面泣不成声的哭喊着:妈妈。她头也不回的坐上了邻居的拉车,走了。
她该怎么解释这消失的半年?又该怎样祈求小姑娘的原谅呢?
在她不知所措之际,婆婆放下老三家的小儿子,把小姑娘推向了她。她轻轻的握住了小姑娘的手,更加温柔的望向她,内心忐忑不安“囡囡,是妈妈呀,妈妈给你带好吃的回来啦!你要不要吃呀?”语调微微上扬,故作轻快。
小姑娘眼神躲闪,不肯面对她。
“妈妈抱着你去拿好吃的好不好呀?”语毕打开双臂,想要将小姑娘拥入怀中。
小姑娘躲闪的眼神里盛满了慌乱与恐惧,扭动着身子挣扎开来,直直的扑向了婆婆。
“奶奶,我害怕。”声音委屈极了。
“害怕啥,那是妈妈。”说着就要再一次的将小姑娘推向她,小姑娘不肯,紧紧的抱着婆婆的腿,号啕大哭了起来。
她的小姑娘,曾经在她怀里俏生生的喊着妈妈的小姑娘,好像不认识她了。
脑子“嗡”的一声,世界仿佛静止了,只有那一声一声的痛哭迎着风,透过空气清晰的传入她的耳中,一下一下的撞击着她脆弱的心。她微微仰起头,试图将眼泪逼进眼眶,无奈目力所及的是热辣辣的太阳,狠狠的将她的眼泪给刺了出来。她迎着微风,直视着太阳,狠狠地发誓:她不走了。
她不走了,这是她一时冲动下的深思熟虑后的结果。公婆已年过花甲,本就无暇照料她的囡囡。况且公公不喜欢女孩,婆婆不喜欢她。她幼年丧母,没有兄弟姐妹,娘家人也就只有父亲一个人。而父亲身体又不好。她的囡囡,没法长时间托付给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她打小就没机会体会母爱的味道,这是她的命,她没办法更改。但她不能让她的囡囡像她一样失了母爱,她得陪着囡囡,让她的囡囡有人疼、有人爱。
所以她留了下来,照顾囡囡。丈夫外出工地搬砖,赚钱养家。
却不曾想,这一留,就是20年。
20年会发生什么变化呢?栋栋高楼拔地起,无数条高速公路纵横交错,霓虹灯毫不吝啬的闪耀,广场上、公园里的大爷大妈们载歌载舞,一片安稳、繁华。
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而她,却从一个妙龄姑娘熬成了邻家大婶。她那自然卷曲的辫子长长了卖掉,卖掉了再长长……不断的循环,却从来不肯为了自己去理发店剪个好看的发型;她的衣服从女儿牙牙学语穿到了大学毕业;她的鞋子是女儿穿破了不要的用502胶水好继续穿;隐藏在鞋里的灰色的袜子是外人看不到的五颜六色—那是缝补的痕迹。她也不再是那个会被老鼠吓得娃娃乱窜的小姑娘了,她可以一个人制服老鼠。
生活不曾温柔对她,时光于她也格外残酷。
她已不是二八年华,穿着美美的裙子,梳着俏皮的辫子,有着浅棕色的干净的眼瞳和最纯粹的笑容,两只大眼睛盛满了星辰。轻轻的走过,便俘获了无数青春懵懂少男的心。
岁月不曾败美人,却独独败了她。生了三个孩子之后没恢复好,身材严重走样。她那灵动的双眼在岁月的侵蚀下变得暗沉,大大的双眼皮眼因承受不住时间的重量耷拉了下来。即便如此,岁月自己不打算放过她,可劲儿的在她脸上勾画。暗沉了她的肤色,加深了她的纹路,吸食了她的水分,一笔一笔的在她原本毫无杂质的脸上印上黑灰色的斑点。她老了、黑了、眼睛花了……这是20年来,岁月赐予她的痕迹。
现在的她,笨拙、无知。
外面的花花世界她没机会看。一儿、一女、一丈夫、一座房子、一个家,这是她的全世界。她的女儿儿子长大离家、回家、再离家、回家,她始终在,她一直守着这个家。
她为什么不出去看看呢?因为儿女尚未完全长大长大,婆婆也老了,她始终不得清闲。所以她没有机会认识这个快速发展的世界,没有时间、没有金钱去欣赏中国的大好河山。对于踏实种地的农民来说,维持生存已是艰难,哪儿还有别的精力去装点生活呢。对于她来说,一个没有经济来源的家庭主妇,怎么能挥霍丈夫搬砖挣来的血汗钱呢。
所以,她一直在等,等儿女完全长大,独立、自主、自食其力,她才能心安理得的享享福呀。
所以,时光呀,请你慢些吧,请你善待他和她,他们的孩子会努力地、快快地长大、足够强大,守护他和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