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一点是渐渐清晰起来的——我从未曾如此强烈地想要拥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自己的家。
上面讲了在异国他乡做单亲妈妈的艰苦。最终推了我一把、帮我结束这种生活的是石川老师。他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强烈建议我回国生活。
我有点舍不得离开生活了十年的东京。这可以说是一种惰性吧。小的时候我喜欢看《血色浪漫》,喜欢钟跃民那种不把自己捆死在任何一种生活状态上的活法儿。年轻时也幻想过自己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一个职业做腻了,就换一份工作,一个地方呆烦了,就搬去新的城市、新的国度。但长大后慢慢发现,那不过是自己幼稚的一点浪漫主义罢了,自己真正喜欢的,应该是安家立业,是工作稳定,是不奔波、不改变。这种惰性让我舍不得离开东京这个生活了十年的城市。
说起回国,我也有各种担心。比如,自己是否还能适应国内的为人处事的方式,是否能在复杂的人际关系中立足生存。甚至还会担心一些更微小的事情:日本的宠物狗都是拴着绳子的,对于有狗狗恐惧症的我来说,回国后又要面对家门口和大街上随处可见野狗的环境,我是不是还是要和从前一样不能独自出门、总要有家长接送?从小我爱丢三落四,在日本也时不时丢丢钱包和手机,但是总是能找回来,如果回国后还是总丢东西、对小偷陌生人完全没有警惕性的我能不能安全地生活?诸如此类。
也有关于自己和孩子人生大事的担忧。从小我是非常努力学习的孩子,在高考的压力下度过了学生时代,得过失眠症,本应该五彩缤纷的青春时代只有学习,学习,学习。现在的孩子们学习压力似乎比我当时还大,从幼儿园起就开始上各种兴趣班学习才艺,上学后又开始各种课外班补习。我不希望我的孩子走上我那条青春留白的老路。我希望他能够在童年时尽情玩耍,青春时代可以选择努力学习,也可以选择积极参加学校的社团活动,谈谈恋爱。在日本,上公立学校,实现这样的生活并不困难。但是回国的话,周围所有人一门心思给孩子报班儿、敦促孩子学习的环境,一定会让我无比焦虑,不奢望孩子拔尖儿,但是不拼命,感觉孩子会落到最后……另外是我自己的人生大事。第一次婚姻没有想得很清楚,但是大概我还想再结婚。不,确切地说,结婚与否不重要,但是我想再恋爱,寻找契合的人生伴侣。然而每一个国内的亲戚、朋友都在给我描述国内婚恋市场残酷的现实:你离婚了,又带着一个男孩子,绝对没办法再婚。我不明白为什么带男孩子成为了一种劣势。是男人害怕别人的基因与自己的基因抢夺资源的本能作祟吗?但在国外,这种本能似乎已经淡化了。离婚、与否带孩子、带什么性别的孩子,都与再恋爱、再婚没有特别必然的联系。回国,会不会断了自己再次寻找侣伴的路?
但不管如何,父母在日本痛苦生活的样子最终还是战胜了我对回国的担忧。在石川老师的大力推动下,我在国内的大学就职了。
之前说过在日本大学的职位很少,不容易找到工作。其实现在国内也是相似的状况。当然,程度上比日本要好一些。没有进入学术圈子的人可能不太了解这个圈子的生态,大学里的就职和企业里是非常不同的。现在的大学,特别是外语专业,很多都要求学历是海外博士。一般来说,在国外,理工科的博士比较容易按时毕业,硕士两年,博士三年能拿到学位。而文科博士就没有那么好毕业了,硕士两年,博士五年甚至更多都不奇怪。一般海外文科博士毕业,就差不多三十岁上下了。目前,国内的大学喜欢要男生,如果同时有女生应聘,一般百分之八十以上会落选。三十岁,正是结婚生子的时候,高校不喜欢女生,原因正是在此吧。所以女生面试时,要接受各种关于个人情况的盘问。有没有男朋友,有没有结婚的打算,结婚了的话有没有要孩子的打算,想要几个孩子,已经生了孩子的话那想不想要二抬……这样的性别上的区别对待甚至比企业更严重。而即使是顺利应聘上,也有很多很多后续问题。比如,现在的很多大学是实行“非升即走”的制度,给3-6年的时间不等,在这被限定的时间内,要求很高水平的业绩,包括科研、投稿等等。投稿的要求也非常高,比如需要有几篇核心期刊,几篇专著,等等。核心期刊里,日语专业的期刊很少,综合性期刊一般很少会刊登日语论文。可以说,在学术期刊上,语言学是被边缘化的学科,日语更是在边缘的边缘上,想完成这样的投稿任务,非常困难。而实行“非升即走”的大学,据我所知,北京几乎所有的大学的日语专业都是这样了。然而让我无法选择北京的大学的,不仅仅是这样的制度。还有一个更为残酷的问题——高校青年教师的工资,少得可怕。租一个房子,工资就没了。当然,单身的人,为了更好的发展仍然可以选择留在北京,可以住十几个人合租的鸽子窝,可以过非常非常“贫困”的生活,只在学术上拼搏。但是,我有一个两岁的宝宝,我是单亲妈妈,要独自抚养孩子。我没办法带着我的孩子住环境复杂的鸽子窝,我需要有一点经济上的余裕给我的孩子买玩具、带他玩儿,需要接我的父母过来帮我照看孩子,需要在花掉全部工资租房的情况下交一个月几千块的费用让我的孩子上幼儿园,那这几千块从哪里来呢?渐渐地我意识到,我和其他人,从一开始就并不站在同一个起跑线上啊。这就是单亲。它带给一个女人的影响不仅仅是眼前的困境,还有更深远的未来发展道路上的劣势与阻碍。
还有一点,说起来算是比较奢侈的担忧了吧——自大学起,我已经14年没有在父母家住过了,只有长则月余短则几天的短暂停留。时隔14年,再次和父母同住,能否适应的担忧也是有的。在日本的时候是父母分别来到“我的家里”,接受我的安排,遇事基本听从我的意见,而回到了“他们的家里”,我则不得不服从与妥协很多自己并不认同的事,生活习惯上的,为人处事上的,甚至价值观上的。有时想想,人真是永恒寂寞的生物,没有人永远是自己的归宿,包括最亲的父母。像我这样幸运的人,几乎大部分的人生都被亲人接纳的人,重新回到亲人身边,仍然有种“寄人篱下”的感觉。我开始想要一个家,一个真正属于我自己的家,不用再颠沛流离。就以最小的事情来说,在国外10年,从前我很心仪日本的杂货文化,喜欢在吉祥寺、下北沢、自由之丘这样的小资地带流连,但几乎不敢随意买下什么家居用品。连喜欢的杯杯盘盘也克制着不敢下手,只因为,没有家,一直过着居无定所的日子,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两三年搬一次家,任何东西对于我来说都是累赘。于是尝遍了那种每每遇到可爱物件爱不释手却又只能观看摩挲的不舍与遗憾。如果我有一个家,我可以买下这些喜欢的东西,来装点属于我的理想天地。在我自己的家里,可以想哭就哭,就笑就笑,不管是散乱还是整齐,不管搞成朋克摇滚风还是华丽公主风,都是我的自由。
Anyway, 最终,我回国了,在家乡不错的大学做了老师,带着两岁的儿子住进了我曾经住过18年的家里,依然拥有自己的房间和父母全心全意的爱。然而,我的心还在漂泊。有时我会想,难道现在还不够安定安稳吗?那么什么才是真正的安定安稳?我已经迷惑了。
只有一点是渐渐清晰起来的——我从未曾如此强烈地想要拥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自己的家。
人活在世,究竟何处是安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