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知道了那个孩子的下落,但对师傅而言,这并不是一个好消息。因为普天之下绝对没有一个人可以轻易地出入九道山庄,更别说要从偌大的山庄里众多的奴隶群中找一个孩子。
师傅也是人,所以师傅也做不到。
我说:“所以这个孩子到现在应该都还在九道山庄?”
师傅说:“应该是的。”
我长叹一口气,为这孩子感到惋惜,她的父母生前受尽折磨和凌辱而死,却并没有因此而让她得到上天的眷顾,命运这东西,有时候确实不太公平啊。想到这里,我不由开始觉得如果我是何大夫夫妇的孩子这结果倒也其实不坏。
毕竟我遇见了师傅,我的命运,总的来说还是不错的。
而且还能让师傅得到安慰。
师傅毕竟还是没能完成何夫人最后的心愿,我不想让师傅太难过,于是我岔开关于孩子的话题,我问师傅:“那个县令后来如何了,你把他杀了吗?”
但是这个问题也没有得到师傅的正面回答。
师傅闻言后沉默了许久,有些疲惫地软靠在椅子上,仰首望着房梁,神色竟有些郁郁,师傅说,其实总的来说,我这一生是很失败的。
“既没能完成故人的临终所托,也没能替他们报仇,若是我此刻身赴黄泉,怕是也没脸去见何大夫夫妇吧。”
我想安慰师傅,我说:“师傅,其实……”
师傅伸手打断了我,像是重新焕发了精神一般,慢慢又用力坐直了身子,一扫之前的颓废之色,说:“当然,为师的生命还没有走到头,为师还是有时间去弥补这些遗憾的,为师这次带你来这里,就是想做一个了断。”
我当时并没有听出师傅这句话里的深意,我说:“师傅,我们现在借宿的这个小城就是当年何大夫夫妇死去的地方吗?”
师傅说:“正是。”
我说:“师傅,我明白了。”
我又说:“师傅,那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做呢?”
师傅只回了我一个字,“等。”
……
翌日,县衙旁边的某一处角落里出现了一名乞丐。
实不相瞒,我就是这名乞丐。
我做乞丐,当然也是有原因的。
师傅让我扮成乞丐守在县衙周围注意县衙的一切动静,但只能注意,就算见到县令出来也绝对不能出手,只需记住他每次出入的时间和出入的次数,为了避免引起注意我还要每隔一段时间换一个地点。
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如此大费周章,于是我问师傅,“为什么不干脆点直接杀了县令?”
师傅说,因为不能打草惊蛇。
我没有再往下问,虽然我并不知道师傅具体的意思,但师傅既然说了,自然就有师傅的道理,更何况师傅还说了:“伪装和耐心,这是作为一名优秀的杀手必备的两大要素,你就当是这几天的课程吧。”
但是这两件事却比我想的要困难的多,我在县衙门口周围守了两天。老实说,这两天实在比我平时两个月还要漫长,枯燥,无聊,我瞌睡的次数都已数不清。不说我连县令的影儿都没见到,甚至还要忍受着路人各种嫌弃厌恶的目光,这让我倍感烦躁。
师傅当然没有陪我一起等,除了几次装作过路客给我扔几枚铜板或者几个馒头,我鲜有见到师父。这也是自拜师以来,我第一次与师父分开这么长时间,这样一想,我似乎还挺依赖师傅的,以前在九道山庄我巴不得一个人,希望所有人都离我远点,现在师傅一不在,我竟然就耐不住寂寞了。
到第三天的时候我终于受不了了,我足足守了三天,不说根本就没见到过县令,连铜板都没讨到几个,就刚刚还有人经过时就因为看了我一眼就朝地上狠狠吐了口唾沫。我再也按捺不住,站起来将破碗狠狠往地上一摔,心说他娘的老子不干了,老子现在就闯进县衙直接把县令给做了。
但才走了没几步,忽然惊觉背后有人,忙回过头去,才刚看清是师傅,师傅一巴掌已经狠狠甩在了我的脸上。
我心中有气,但面对师傅,不敢发作。
师傅冷冷看了我一眼,“哼”了一声,往住宿的客栈方向走去。我知道师傅的意思是这里不方便说话,回客栈说。于是等师傅走后,我故意绕了几个圈子,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匆匆换了身衣服,然后回到了客栈。
师傅正边喝茶边等着我,我走近师傅,说出一路上早已想好的说辞,我说:“师傅,我不明白,我明明就可以轻易地杀掉县令,为什么还要兜这么大一个圈子,甚至遭受这样的罪?”
师傅并没有立即回答我,细细的品尝完了一杯茶后才徐徐说道:“在你去之前,我给过你机会问,但你选择无条件相信为师,我早料到你一定坚持不下去,所以我又让你当成是杀手的修行,希望给你多一种坚持的理由,但你还是让为师失望了。”
师傅一番话顿时说的我面红耳赤,我一路上想好的说辞通通还没派上用场就被悉数瓦解。
但我想努力挽回最后一点面子,我说:“师傅,其实我……”
然而师傅却丝毫不留余地的打断我,说:“错了就是错了,我不想再看到你为自己的过失辩解。”
师傅的话如一道惊雷。
我猛然意识到自己竟然正在犯着这样的错误,霎时间羞愧的无以复加,我立即放弃坚持,由衷地说:“对不起师傅,是徒儿错了,您惩罚我吧。”
话一说出,顿时浑身一阵轻松,说不出的畅快。
然后我便看到师傅笑了。
看到师傅笑了,我也笑了。
师傅替我倒了杯茶,示意我坐下。
我喝茶素来跟喝酒一个样,都是一口干尽,师傅也从来没有说过我,这次当然也一样。
但这次我却并没有那般喝法,而是学着师傅一般细品慢咽。虽然这样一个喝法让我觉得很麻烦,我也并没有感觉到这样喝味道有什么不同,当然更无法品出茶的品种,是好是坏。
但我还是努力学着师傅的样子,因为我觉得师傅实在有太多值得我学习的地方了。
我问了师傅一个三天前就应该问的问题:“师傅,为什么我们不干脆点直接闯进县衙杀了县令?”
师傅说:“因为我得到消息,三天后是那个豪强的寿辰,他会回到他的家乡,也就是这座城里,举办寿宴。”
我正想问“那跟我们杀县令有什么关系”,却发现师傅目光闪烁地望着我。
我疑惑师傅为什么这么看着我,也正想问原因,话到嘴边的时候忽然明了:师傅是想我自己推测出来。
我有点心虚,但师命不可违,于是我硬着头皮开始思考,一想之下却发现并不是很难,我试探性地说:“师傅是想,在干掉县令后,再接着干掉豪强?”
见师傅点头,我放下心来,接着分析:“因为他以为八年前师傅你已经死了,所以他才可以丝毫没有顾及地离开火神派回来这里。”
我接着说:“但是他能在师傅你这么多年的追杀下都安然无恙,说明他非常谨慎,毕竟他没有亲眼见到师傅的尸体,所以即便是师傅销声匿迹的这八年,他也还是呆在火神派深居简出,也因此师傅到现在也还是没能杀了他。”
师傅不停地点头,望着我的目光中透露出赞许。
“所以……”师傅的称赞顿时让我信心十足,我感觉自己说的话越来越有底气,连腰杆子也挺直了一些,我说:“所以如果我们贸然杀了县令,说不定他就能联想到师傅你,那么他便会立即逃离此地,这样一来我们便失去了杀他的机会,并且还有可能暴露师傅你仍然活着的消息。”
师傅泯了口茶,说:“那我们为什么不先杀豪强,再杀县令?”
我说:“因为豪强毕竟是火神派掌门的弟弟,在他的寿宴上必然会有相当多的高手,我们杀他的难度就会大很多,万一失手,我们就连杀县令的机会也没了,可说功亏一篑,师傅为了尽量不留遗憾,所以一定要先杀几乎十拿九稳的县令。”
“那我们应该在什么时候杀县令最恰当?”
我想了想,说:“应该是跟杀豪强同一天,而且尽量缩短时间差,如果能在豪强知道县令死的消息之前赶到他的寿宴上,他就来不及做出防备,那样就会对我们有利很多。”
师傅放下茶杯点头称赞,说:“其实你很聪明,且悟性非常好,只是你对思考过于懒惰,一遇到问题先想着怎么躲,而不是首先便思考怎么解决。
我诚恳地说:“师傅教训得是。”
师父说:“我昨晚去了一趟豪强以前的住宅,但是一无所获,看样子他一定要等到后天才会出现,那时候高手众多他才有胆示人,真亏了他能小心谨慎到这个地步。”
师傅说着眉头紧锁,接着说:“寿宴的白热化阶段应该是午时,那时候宾客基本差不多都已到齐,高手众多,对我们不利,但如果太早的话说不定一贯小心谨慎的他还没有出现,所以我们最好在巳时时分赶到他的寿宴上。”
“这样一来的话我们杀县令的时间几乎是非常固定的,非但要快,还不能闹得太大,所以很多方式都不能用,难度大了很多,我暂时还没有想到有效的法子。”
我闷头喝茶没有接话,这个我就真想不出来了。
师傅见状笑了笑,说:“现在你该知道为师为什么让你扮成乞丐去县衙周围了吧?”
我说:“徒儿知道了,师傅。”
师傅给自己倒了杯茶,却并没有给我满上。
师傅说:“那接下来你该知道自己怎么做了?”
……
我再次换回了乞丐的装扮,蹲在县衙周围注视着县衙的一举一动,不过这次我再不是一味地坐地上无所事事无聊地盯着县衙大门,也不再将注意力只放县令身上而忽视其他人的出入,偶尔还会混进别的乞丐堆,尝试打探点有用的消息,虽然几乎一无所获,但我并没因此而自暴自弃。
第二天黎明时分,我蜷缩在大街的一处角落中正迷糊地睡着,耳畔中忽然听到开门的声音,顿时被惊醒,立马往县衙处望去,我正好奇县衙怎么在这时候开门,跟着就看到县衙内亮起了灯光,不多时就灯火通明,一些下人打着哈欠走了出来,有着搬着梯子,有的拿些刷子在门上糊弄着,我看了一会儿才发现他们竟是在张灯结彩。我大为疑惑,心说这他娘的又是唱的哪一出。
而另一边,几个为了抢占有利位置便于乞讨的乞丐正蹒跚而来,我略一沉吟,忍痛从口袋里摸出几枚铜板,跑过去问他们知不知道具体情况。
不得不说这几枚铜板花得还真值,我这一问之下竟然打听到了县令要纳妾的消息,我当即喜出望外,爽快地将铜钱扔到乞丐的碗里,头也不回地往客栈赶去,当然走时不忘说一句:“大爷赏你的。”
背后传来乞丐的骂声:“都他娘是孙子,装你丫的大爷。”
我没有闲暇理会,只想快点赶回客栈把这个消息告诉师傅。
我满怀兴奋地推开房门,但进去一看却发现屋内没人。
我将灯点亮,发现床铺整整齐齐,被子都还没摊开,也就是说昨夜师傅没在客栈睡觉。
师傅去哪了?
正想着,忽然屋内响起师傅的声音:“看你兴冲冲地跑回来,似乎是打听到了很有价值的消息。”
我吓了一跳,立马转过身,正见到师傅将一个黑色的包袱放在桌上,我说:“师傅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一直跟在你后面。”
我心下惭愧,自己还是太不沉稳了,一打听到好消息就乐得忘乎所以,连师傅一直跟在身后都不知道。
师傅的注意力却并不在这点上,而是解开桌上的黑色包袱,里面竟然是两套衣服,看上去,似乎是粗布衫,我有些奇怪,便问师傅这两身衣服是什么。
师傅没有立即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昨天下午的时候,我在街上见到县衙的师爷,我看他神色匆匆,鬼鬼祟祟,就偷偷跟踪了他,他一路上小心翼翼,似乎也生怕有人跟踪,可惜他还是没察觉到有两个人正跟在他后面。”
“两个人?”
“不错。”师傅说:“除了我以外,还有另外一个人也在跟踪他,我觉得这其中肯定大有文章,就决定跟到底。”
师傅接着说:“奇怪的是,师爷拐了几个弯后竟然进了醉春楼。”
我笑了笑,说:“如此小心翼翼,当然不会是去喝花酒。”
“自然。”师傅点点头,说:“据我所知,在这座城里有两个杀手的委托人,这个醉春楼的老鸨正是其中之一。”
我有些疑惑,说:“难不成这个师爷去醉春楼是为了雇杀手?”
师傅没有回答我,而是接着说:“醉春楼的姑娘比较难缠,另一方面我又担心被另外一个跟踪者发现,就选择从后面偷偷溜进去,这个过程中耽搁了一点时间,所以等我找到他们的时候,他们的谈话已经接近尾声,师爷说了一句‘拜托’后就急匆匆走了。”
我知道接下来的重点一定在另一个跟踪者身上,师傅又到现在都还没有解释那两身衣服,所以师傅此行定然是有所收货的,便没有插话。
果然,师傅说:“这时候我再跟踪师爷自然是毫无意义了,就将注意力放在另一个跟踪者身上,他是自正门跟在师爷后面进来的,想来应该探听到了整个过程。”
师傅接着说:“这个跟踪者跟醉春楼的姑娘都很熟络,姑娘们都称呼他‘陈捕头’,据了解,衙门的总捕头就姓陈。”
“这个陈捕头等师爷离开醉春楼后跟着就找上了老鸨,这次我偷听到了他们整个谈话的过程,再经过一番整理,发现事情是这样的。”
师傅说着似乎有点渴了,就坐下来泡茶,师傅做任何事情都比较专心,所以师傅沏茶的时候,就没有说话,全副心思都在茶上面,我便索性也坐下来等。
等师傅沏好了一壶茶,给我也满上一杯后,师傅才接着说:“由于县令要在明天纳妾,出于愤恨和嫉妒,县令的原配夫人托师爷去雇几个杀手在大婚之日,也就是明天把新娘给做掉。”
“哦?”我若有所思,感觉好像哪里不对,仔细想了一下才发现是关于县令纳妾一事,忙问:“师傅,你知道县令要纳妾的消息了?”
师傅疑惑地看着我,似乎不知道我为什么关注的竟是这个问题,说:“这件事现在整座城里应该没人不知道吧。”
“噗——”我当即一口茶喷了出来,还好及时转过了头才没喷到师傅身上,一时间我心里只想着我那几枚铜板,没来由的好一阵心痛,他娘的真是花得太不值了。
为了怕师傅看出端倪,我解释说:“茶……茶太烫了。”说完才想起我现在喝得正是上等的铁观音,我刚刚喷得那一口少说也值两枚铜板吧,心……更痛了。
为了掩饰尴尬,我赶忙把话题切回正轨,我说:“师傅,若是县令夫人出于愤恨和嫉妒的话,为什么要选在大婚之日才杀新娘子呢,今天不是更好吗?”
师傅笑了笑,说:“那是你不了解女人。”
师傅顿了顿,接着之前的话题说:“但是县令早料到他的原配有此一着,所以一早就让陈捕头盯着,在师爷委托完事情走后,他跟着找上了老鸨。”
我猜测说:“是不是让陈铺头花一笔钱,取消任务?”
“我本来也是这么猜测的。”师傅说:“不过恰好相反,任务继续,不过只要改变其中一个环节。”
师傅押了口茶,接着说:“杀手照常在大婚之日刺杀新娘,不过只是做做样子,最后一定要失手,也就是假刺杀。”
我不由失笑,“这县令倒是打得好算盘。”
师傅也笑了,说:“男人在这方面,似乎一向都比较聪明一些。”
我说:“所以师傅你接着就冒充了一个杀手前去接这个任务?”
师傅摇摇头,说:“每个杀手委托人都会有自己旗下杀手的名单,这种事马虎不得。”
于是我立即纠正说:“所以师傅你是等到一个前去接受这个任务的杀手,并窃听完了整个过程后,再杀了这个杀手冒充,然后以这个杀手的身份分别和师爷及陈捕头做了交涉。”
“不错。”师傅点头,说:“我告诉师爷我们有这边两个人执行任务,让他给我们安排一个能近距离接触到新娘的身份,于是他给我们安排了两个轿夫的身份。”
我接着说:“这样一来,他们的注意力就都会放在新娘身上,我们刺杀县令就简单多了,总算找到办法了。”
“就是这样。”师傅也很开心,一边喝茶一边笑,似乎全然忘了我还没说之前打听到的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