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知道火是从哪里起的,只眼看着火舌趁着风势迅速的将凤鸣楼吞噬。名贵的紫檀木在火海里熊熊燃烧,微微晃动的纱帘很快就只剩下灰烬。惶恐的人群四处涌动,高官贵女顾不上仪态礼节,神色慌乱争先恐后地往外跑。
厢房外吵杂地叫喊声不断,木材燃烧断裂的噼啪声愈演愈烈,房中烟雾弥漫浓重,呛得房中的人咳嗽个不停。陵王妃穿着一身流彩的云锦长裙,手上轻挽着披帛,看着这熊熊大火眼中的神色倒是平静如水。即便脸上满是被浓烟熏得止不住的泪水,但那眉眼间的灵动依旧姣如秋月。
火势越发的不可控制,厢房内的陵王妃无动于衷地坐在里间的暖榻上,抬起眼看见外间的宁初修神色焦急地欲挣脱随从的阻拦冲进来。
她纤抬素手,漫不经心地将一旁的琉璃盏推倒,索性让这火势更加的一发不可收拾。被推倒的琉璃盏迅速地点燃了隔间上的轻纱,火将里间和外间分隔了开来。
她淡淡一笑,眼睛越发的酸涩得泪水泉涌,“既放了这火,如今还冲进来作甚?等臣妾被这火烧得尸骨无存了,王爷再到父皇面前装作痛心疾首地去诬陷是太子一党所为,岂不大功告成?”
外间疯了似的宁初修一个掌风过去,将阻拦的随从生生地震了开去,一心只想冲进去将她救出火海。火光潋滟,烟雾浓重,宁初修看不清她的神情,只听见她淡淡的话语传来,夹杂着火焰的喧嚣声,与她平日里的天真和灵动不同,满是嘲讽和可笑。
原来她是知晓的——却为何还要来?是啊,火是他命人放的,她也是他带过来的。
可如今,自己心里为何这般害怕?那种害怕失去她的惶恐充斥在心头险些窒息的感觉,让他不禁手脚冰凉。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悄无声息地在了心头上。
陵王妃隔着火光,笑起来如初见时一般,齿如含贝,浅笑玲珑,说出口的话却心如止水冷若冰霜,“亲手将自己所爱之人置之死地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梁上的横木带着嚣张的火舌砸了下来,里间轰然坍塌,外间的人再也看不见里间。
“慕容平!”一声歇斯底里地叫喊声穿越火光,似满含惶恐和不安。
慕容平冷冷一笑,宁初修,从此隔在你我之间的,再也不仅仅是一片火光罢了。
㈠
师父不在山上,娉娉的胆子又大了起来。是日,正琢磨趁着夜黑风高偷偷摸摸地溜下山去。焕华师兄逮到娉娉的时候,她就是背着一个小包袱在墙角边正自我感觉隐秘地俯行。
焕华站在转角,挡住了娉娉的去路,用那憨厚的声音居高临下地说道:“师妹,师父回长安的时候将听魂剑埋在了后山上。师父她说了,依你这脾性我是留不住你的。你若要下山去,便只管去将那听魂剑挖了来,即便使不好,就师父那名号带着护身也是好的。”
娉娉依旧俯着身子,仰起头对着师兄咧开了一个大大的不要脸的笑,伸手扶了扶背后歪在一旁的小包袱,还是师父好。
于是乎,娉娉甚是满意地抱着师父的听魂剑下山去了。听魂是何等剑!师父是何等人!光这些名头往身上一搁谁还敢招惹她!
娉娉久不下山,一下来就急不可待地找了一家客栈准备大快朵颐一顿。她正在犹豫着是先吃右手上的肉末烧饼还是左手拿着的挂炉山鸡,但是好像碗里的龙须面也香得令人急不可耐,最后娉娉还是决定先把嘴里的红烧赤贝吞下去。
“若要论可惜,那长安两年前失了火的风鸣楼,那才是可惜!真真的金碧辉煌就那么一把火的事儿罢了。”
邻桌的两个大汉,看起来风尘仆仆,约莫是路过姑苏,在此处歇脚。听见他们提起凤鸣楼,娉娉不由得侧耳细听。
姑苏这样的地方,人来人往,即便是远在长安发生的事情在这里也被老百姓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何况是天下第一楼凤鸣楼失火这样的大事情。
当年凤鸣楼失火的消息传至姑苏时,已是事发半年之后。那时娉娉生了一场大病,一病醒来什么事情也想不起来了。师父说,左不过是些年少贪玩的琐事罢了,忘了何妨。娉娉细下一斟酌,倒还在理,便也无所谓了。
那时听闻凤鸣楼失火,心里几度唏嘘不已,人生无常大抵便是这般的。如今时隔两年,没想到还有人会提起凤鸣楼。
“当年的陵王妃便是在那场火里没了的……”
“嘘!”其中一个大汉听见同伴提起不该提的人,忙压下声音提醒道:“提这个做什么!快些吃了赶路实在!”
当年陵王妃生辰,陵王在凤鸣楼宴请高官显爵。不料当晚凤鸣楼失火,火势之大惊心动魄,火光几乎照亮了半个长安城,足足一天一夜方才扑灭。
当年凤鸣楼失火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只是娉娉却不曾听闻陵王妃丧命险火。果然,焕华师兄的小道消息还是不大可靠的。娉娉侧耳,正想细听,那两大汉忽的又不往下说了。顿觉无趣,娉娉正想转回身继续吃东西,余光里却瞥见另一张桌子上坐着一个风度翩翩的公子,身穿一袭月白色的长袍,头发用冠玉束了起来。公子剑眉轻扬,嘴角啜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
桌上几碟精致的点心,一壶清茗。公子右手端着一个瓷白色的茶杯,悠闲自在地喝着茶。左手拿着一把剑,饶有兴致地端详着。剑着实是一把精巧的剑,细长锋亮的剑身,雕刻精致儒雅,剑柄上秀气雅致的雕刻着“听魂剑”三个字。
天下唯有美食和美色不可辜负。娉娉不由得看痴了去,怎会有如此英俊的公子……
等等!听魂剑?娉娉忽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遂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包袱。嗯?师父的剑呢?方才自己亲手放在身侧的听魂剑呢?
娉娉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剑许是被偷了,而那个贼正明目张胆地坐在对面喝茶,自己方才还夸他英俊来着……
士可杀不可辱!娉娉扔掉手中的鸡腿,“嗖”地一下蹿到那贼子面前:“剑还我!”
那公子起初神情还算自若,抬头看了娉娉一眼,神情陡然一变,眼角收紧。只见那公子骤然起身,伸手抓住娉娉的手腕,声音中掩饰不住地急切:“平儿!”
方才一直站在公子身侧默不作声的侍卫模样的男子见状,压低声音说了一句:“公子!夫人已经逝了两年了!”
那公子闻言,缓缓放开娉娉的手,神色漠然地坐回座上,“徐晋,你不必总是这般提醒我。若不是你拦着,当初我便与她一同去了。”
徐晋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娉娉,垂手退到一旁,不再作声。
娉娉不明所以,只得当作什么也没有听见,提高了声音说道:“且先莫论你们的私事,那剑是我的,还来!”
这头那公子抿了半口茶,神色已经恢复先前的悠然闲散,听见娉娉这样说,眉头轻轻一挑,语气散漫,“想拿回你的剑?”
娉娉冷冷地哼了一声,态度分明。那公子悠悠地抿着茶,举止间意味挑衅,语气里却含了三分笑意:“这听魂剑是那问剑派首徒的佩剑,如何成了你的物什?”
娉娉双手叉上腰,大有泼妇骂街的架势,“本姑娘是问剑派首徒的入室弟子,师父将听魂剑赠予我,如何不是我的物什了!”
公子朗声一笑,言语不改懒漫地说道:“你若打得赢我,这剑只管拿去。若输了……便跟在我身边打杂罢。”
“我堂堂一问剑派的弟子,还怕你一文弱书生了不成!”娉娉不假思索的一口应承了下来,“本姑娘打得你满地找牙!”
娉娉大概还没有看清那人是否站了起来,只睨见身侧衣袂翻飞,身上几处穴位受了力,便再也动弹不得了。只得僵直着脖颈狠狠地瞪着眼前的人,企图用眼神告诉他,你卑鄙!那公子一愣,娉娉看在眼里甚是满意,大抵是被自己的英武吓坏了吧?
却见公子的神色复杂,如同先前那侍卫看娉娉的神情一般。
所以?自己这是输了?
㈡
这哀莫大于心死的浴火重生,天涯海角你只管去罢,只是此生莫要再踏足长安,也莫要再遇见那人了。
一片熊熊烈火席卷而来,火光之外,人影攒动。有个声音撕心裂肺:“慕容平!”
娉娉蓦然惊醒,身上冷汗淋漓,梦中肌肤燃烧的灼痛感那样真切。她伸手撩开左侧松散的头发,露出耳后一片狰狞的疤痕。伸手轻轻地摸了摸,娉娉身上像这样的疤痕还有好几处,心底抑制不住地涌起一股恐惧感。
她问过师父,这疤痕从何而来。师父说,当年在山脚下看见她的时候,整个一烤熟的山鸡一般,这疤痕便是那时候留了下来的。
师父曾用极其严肃的口吻告诉她,烤过的山鸡能恢复成如今这般已是不易,旁的鸡毛蒜皮还去计较做什么。娉娉歪着头细想,师父说的话向来是对的,便也不再深究。
娉娉侧过身子,才想起来自己在马车里。这几年自己定然是造孽太多了,才会栽在宁初修的手里。没错!宁初修就是那个看起来文质彬彬其实心眼极坏的书生!
若不是为了拿回师父的剑,娉娉才不会真的就这样乖乖地跟在他身边打杂,还北上长安。师父说,普天之大,唯有长安啊,娉娉你是去不得的。
娉娉心中暗忖,如今有了这理直气壮的理由,即便当真在长安遇见师父,她应该也没什么话说的罢?娉娉抚了抚胸口轻吁了口气,算是为自己找了个像样的好理由。
“你一个人在那边得意个什么劲?”宁初修的声音悠悠传来,即便闲散却也带着一贯的挑衅意味。
“天下第一楼凤鸣楼就在长安吧?两年前失了火,也不知如今是哪般景象了。”娉娉心想,难得千里迢迢来一趟长安,定然要关心一下当年轰动天下的凤鸣楼失火事件的,当即忽略了宁初修的挖苦,“听闻陵王妃薨于大火,不知陵王是怎样的心情。”
一旁的小侍卫徐晋闻言手一抖,脸色骤变,险些将手中的包袱尽数洒落,只默不作声地打点着下了马车去。
娉娉虽心生奇怪,但一路来倒也适应了他们主仆二人的一惊一乍,只作想京城人没见过江湖。娉娉下意识地看了眼一旁的宁初修,虽脸色一滞,但比起小侍卫却也算寻常。便也跟着下来马车,听见身后的宁初修低哑着声音问了一句:“你不曾来过长安?”
“从未曾来过。”娉娉脱口而出,一跃跳下马车,还未站稳身形,抬头看见一座宏大的府邸,门上的牌匾龙飞凤舞地刻着“陵王府”三个镀金大字。
府前的侍卫看见宁初修一行人,纷纷跪了下去,训练有素地行礼,“恭迎殿下回府!”
宁初修摆了摆手作罢,大步流星地走了进去,留下娉娉一个人兀自在风中凌乱。原来他竟然是陵王,自己方才还……
徐晋叫来管家,吩咐了几句,让娉娉跟着下去。娉娉还沉浸在凤鸣楼失火、陵王妃被烧死、宁初修是陵王的怪圈中无法自拔,也没留意管家看见自己的神情有多震惊,只木讷地跟着去了。
梦里又失了火。
火光漫天,所有人都在哭喊乱窜,唯恐火舌将自己吞并。紫檀木在火焰里肆意燃烧,纱帘被火舌一卷便没了踪影。火光里有个女子衣饰不凡,神色淡然,似乎丝毫不畏惧这场夺人心魂的大火。
若连活着的意念都没了,又如何惧怕死去。
娉娉一下子惊醒,坐起来反手抱着自己,隔着衣料也能清楚地感觉到手臂上曾经烧伤的疤痕。娉娉喃喃自语,梦中莫名闪现的念头:“若连活着的意念都没了,又如何惧怕死去。”
不知为何,近来频频梦见火光漫天。许是自己曾经遭过火,近来又时常提及风鸣楼失火。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想来这段时间是自己思虑过多了。娉娉摇了摇头,泄气地笑了笑。
“可是梦靥了?”一只白皙修长的手突然出现在眼前,递过来一杯清茶。娉娉一怔,抬头看向手的主人——宁初修。
这样漂亮的一只手,手腕处却有一块大伤疤,从尾指开始一直蔓延至手腕,不知衣袖下还隐藏着多大一片。这样的疤痕娉娉太熟悉了,除非是遭了火,不然怎会有这样的疤痕。
那只手的主人发觉娉娉一直盯着自己手上的疤痕,不自然地缩了缩手,明明是关心人,却故作姿态地讽刺道:“本让你来给我端茶倒水,倒成了本王给你端茶倒水了。”
娉娉讪讪地接过清茶,侧目瞥见窗棂旁空落落的墙角脱口而出:“那把前朝年间的檀木古琴哪去了?”
“嘭”的一声,瓷器摔落在地的声音从身侧传来,娉娉惊慌地回头,看见宁初修猩红着眼顾不上烫红的手,紧紧地抓着娉娉的手臂,“平儿!”
娉娉瞪圆了眼睛,一时说不出半句话来,宁初修那急切的眼神为何像是找到了失而复得的珍宝一般,“我……我随口一说罢了。不会真的有把古琴在那儿吧?”
宁初修伸手抚上娉娉的脸庞,指尖触碰到她耳后狰狞的疤痕,动作一滞。下一刻突然将她猛地一下拉进怀中,语气似是不可置信又似欣喜若狂,“一定是你!一定是你!”
娉娉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慌了神,用力推开宁初修,施展轻功几个轻跃消失在了茫茫地月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