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闪敏老师,就能想到从教室到他家的路。
有几位老师以校为家,常年在校,我们的教室在一楼最西边一间,出门下了阶梯就是路,沿路向北的房间依次是老王的厨房、刘凤英老师家,再向东拐去,经过两间器材室,就是闪敏老师家,闪老师家的隔壁是一间曾被用作宿舍的教室,我曾在那里住过十几天,再向东走是教英语的史老师家。
这条路包围着一座花园,与其说是花园,不如说是菜园。几位老师每家占了一小片,栽上花草和蔬菜,到了夏天,远远就能看见黄瓜顶着花儿挂在架上,有的已经可以摘下,有的还是个小纽儿,弯弯的,上面长满了细细的刺毛,像是刚出生的婴儿,皱巴巴不得舒展,毛茸茸并不光滑。
在校的几位老师家中,只有闪老师一家占一间大教室,其余都是两三间办公室拼起来的,一间作为卧房,一间作为客厅,走廊里搭一个小灶台做饭。
刘凤英老师家就是这样,她家的大红暖瓶从不放地上,一定要放在一个红白相间的搪瓷茶盘上,茶盘一定会摆在一张铺着蕾丝花边桌布的桌上。她是个很有英气的女老师,教数学,说话做事干净利落,从不拖泥带水,书教的也好。
我那时数学不好,家里要因此为我转班,去跟刘老师学,我因此开罪了自己的数学老师,在课堂上受了许多奚落。现在想想,数学不好原是自己的问题,不是老师的问题,此事办的实有不妥。我的老班主任和新班主任之间因此也有了龃龉,在两位僵持不下时,刘老师把我领到校长办公室,说,这个学生我要了,从此我成了她的学生。
刘老师对我格外好,总会特意辅导,问我懂不懂,我那时对她既敬又怕,似懂非懂也说懂了,所幸后来中考数学考得不错,如愿去了太中,算是在教与学的意义上,报答了老师,除此之外,实在再没有别的报偿。当年的我给他们添了不少麻烦,靠着老师的宽容和帮扶才得以前行。
如果说刘老师和其他诸师对我好,闪老师待我,可谓极好。他的课富有个性,我已想不起他教授的课本里的内容,只记得一次讨论课,主题是如何看待交警在下班时间下跪请求市民遵守交通秩序。我当时读初一,说,这个交警在下班时间还能维护秩序难能可贵云云,但绝不可以下跪,原因是下跪很没有尊严骨气。闪老师听得我的回答后在黑板上写下“男儿膝下有黄金”,我不解,何故是黄金,又何故是男儿膝下,膝下为何不能是别的东西,为何不能是女儿膝下。老师说,不可下跪是因为“男儿膝下有黄金”,那他到底该怎么解决实际问题。
如果仅从语意看,给我带来困惑的,应该是此句句式的特别,直接说,“男儿下跪如黄金”不是简单直白么,再一想,换个说法,此味便失了。限于当时的课堂容量,老师没有展开讨论,也没给我们答案,这并不重要,重要的不是他怎样解答,是他抛出了一块石头,砸在了少年们的心里,激起了几朵水花,还有久久未散去的涟漪,于我,这是一次启蒙。
闪老师体胖怕热,夏天上课脖子上要挂条毛巾擦汗,有时没带毛巾,额头上的汗珠,要被他用手指顺势一抹甩下,砸落一地,我在下面看着,吃惊于他出汗之多以及抹汗动作之潇洒。不知听谁说,闪老师曾是记者,后来才做了老师。他曾组织我们出一个班刊,正式刊物该有的都要有,有刊名,分专栏,要有内容。
整个初一上学期,我好像就忙了这么一件事,给班刊起了名叫“小树苗”,跟几位同学一起分组做专栏,请全班同学把自己从报纸、书籍上看到的相关的内容汇到一起,贴简报,自己还写了篇小文加到班刊中。
当时学校条件简陋,仅有的印刷工具是一台蜡印机,需要拿专用的钢笔,在油蜡纸上刻写出版式,文字,再用油墨翻印,我帮老师写过不少蜡纸,可惜没见过他们印蜡纸,到了期末考试时,学生们的中指、无名指和小指都会沾上黑油墨,带着松香的味道。《小树苗》令我唯一不满意的地方,是在用直尺打刊名外的方框时,手抖了,多划了一个角,不再是整齐的长方形,这个角至今是我心中的遗憾。
有段时间父母很忙,顾不得我的早饭。恰好那段时间学校开了宿舍,师母卖早饭,也是为了照顾晚上不回家的孩子。她的早饭味美价廉,还可记账归拢结算,很方便。老师是回民,饮食方面有诸多讲究禁忌,每天早上,师母都在厨房支一口需要三个煤球同时烧才够火力的大锅,锅上坐着蒸屉,蒸屉里是大馅儿的羊肉包子,她负责卖包子、盛粥,老师的女儿负责记账,我一顿可以吃三个包子,再喝一大碗粥,是以师母除了向我转述老师夸我作文好,就是当面惊叹于我的好胃口,师母的饭断断续续吃了一个学期,也只花了二三十块钱。
闪老师要求我每周写一篇文章给他看,我从长辈处听到过一些鸡毛蒜皮的家长里短,大约是谁家与谁家为了一点小事闹得不开心,就写在周记里,那其中有不少不懂事、没格调的话,老师犀利地直接挑出来说,说做人不可短视,不可计较,不可没有志气,我那时不明白老师的良苦用心,觉得每周多写一篇文章是一种负担,没有坚持下去,后来老师不再教我们班了,此事更是长久搁置了。
闪老师给我的为数不多的几篇周记的批注,我一直记得,他用红笔圈的密密麻麻,细细的写了很多。薛老师是人生中除了母亲之外唯一手把手教我写字的女性,张化廷老师教我“要精确”,闪老师给了我人生启蒙,教我独立思考、自己动手、向往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