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大暑,炙烤的不仅是肉体,还有灵魂。
暑假,我回到家乡这个小县城,正计划和家人到海边度假。
“隔壁徐奶奶去世了,你知不知道?”我爸忽然插了句题外话,冷不防冒出一句。
“什么?几个月前我还看到她,身体还蛮好的啊!”我大为惊骇。
“舍不得开空调,中暑,死了好多天,尸体都臭了,还是邻居报的警!”
……
我一时间懵了,不知道该说什么,脑海里浮现的是小时候去徐阿婆家摘樱桃的情景。
当时,我费力地攀爬她院子里的那棵果树上,满目玲珑的樱桃对我招摇,我一把一把地掳,口袋塞满了,就往嘴里撂,满口酸甜。
“慢点慢点,不急!”徐阿婆在树下仰着头对我说,瘦小的她穿灰色布褂,小脚伶仃,眼神不太好,虚开一线,眯眯的。
她独居,爱干净,小院的苗圃总是收拾得井井有条,一到夏天,绿阴匝地。她种的樱桃、枇杷、番茄、辣椒等新鲜蔬果饱满亮泽,她吃不完,于是大多送给了左邻右舍。
楼道里总是很干净,归功于她一点点清扫,还悉心地用水冲洗。“反正我也不上班,闲着也是闲着!”她这样回应。
久而久之,大家也都习惯了徐阿婆的善举。
也许是因为太孤独,她喜欢喂养流浪猫,那些猫被小区居民嫌恶和驱赶惯了,见人就跑,唯独愿意歪着头,在徐阿婆腿间亲昵地蹭蹭示好。
徐阿婆的善良,大家都公认;她的苦命,大家也很唏嘘。
02
徐阿婆跟丈夫当年是一个村的,二十几岁跟他出来到县城谋生。
曾经连一个馒头,一碟咸菜都要省着吃,多少年苦过来了,挣下一套房产,也存下一些积蓄。
养大一儿一女,儿子在省城里当公务员,成家立业,女儿也在县城嫁了人。
老两口见人就说:“一家人扎稳脚跟奔小康,日子越来越好,可算熬出头了!”
徐阿婆和老伴开了一家小卖部,不算大富大贵,可也衣食无忧,儿女有时候也会来看看,坐坐也就走了。
凡人平平安安,白头偕老的梦想总是久经考验,正所谓琉璃易碎,彩云易散。老伴得了肺癌,为了治病,几乎倾家荡产。
徐阿婆的观念里,儿子是家族命根,女儿嫁了人,跟了别家姓,那就是泼出去的水。
老伴住院那段时间里,徐阿婆不让儿子来,说:“你工作忙,来回奔波不方便,让你姐来就行了。”
徐阿婆唯独让女儿出力,女儿怨声载道,说,都是一个娘胎出来的,凭什么就只有我吃苦受累?
“你弟是公务员,请假不好。你又是长女,现在你多替这个家付出一点,以后自然有你的好处,你条件差一点,以后我和你爸的那套房子归你就是了。”徐阿婆这样宽慰女儿。
女儿一听房子以后都归自己,自然也就不好推脱,谁会跟钱过不去呢?于是打起十二分的劲头去服侍。
家中积蓄花光了,到底是癌细胞占了上风,老伴还是走了。
徐阿婆守着一个空房子,守着一个人的寡。
3
徐阿婆自己找乐子,养花种菜还养鸡,常常挎着一只篮子,里面整齐码着鸡蛋,送到省城给儿子吃。后来,儿子有了孙子,就送给孙子吃。
“我搬来和你们一起住吧,这样我天天就能做饭给我孙子吃了!”徐阿婆对儿子提议。
但儿媳嫌弃老太太,早就私底下和丈夫约法三章,坚决不愿把老太接来一起住,儿子凡事都听老婆话,徐阿婆一番苦心,却碰了一鼻子灰,只得作罢。
但她还是定期去送鸡蛋、蔬果,好吃的,好玩的,好用的,从不独享,进贡一样,全都送往省城。
宁可等一块钱的公交车,也不愿意多花一块坐空调车,省吃俭用的钱全都攒起来,一毛钱也要给他们,儿子孙子就是她的天。
但外孙女出生,徐阿婆没带过一天,她说:“没办法,外孙女以后也是别人家的,还是孙子要紧些。”
女儿等得不耐烦了,跟徐阿婆提起房子的事,说:我弟条件比我好,我两个小孩负担重,你答应过房子给我,不如早点过户。
徐阿婆知道这样瞒下去不是办法,只好坦白:“你爸在世的时候,房子就已经过给你弟弟了,你嫁出去,房子给了你,难道要白送人?”
女儿气的浑身发抖:“你既然心里眼里就只有你儿子,那就让他给你养老,以后有什么事都别来找我!”
女儿在行动上断绝了母女关系,再没登门一步。
儿子那边也容不下她,徐阿婆彻底成了孤寡老人,门庭冷落鞍马稀,除了过年,儿子儿媳象征性地过来送点不值钱的营养品,坐坐也就走了。
徐阿婆的爱很偏执,纵坏了儿子,气走了女儿。
她比我们更熟悉时间是怎么溜的,家像个孤独的罐子,浓稠得划不开,她在孤独的淤泥中越来越缄默,越来越苍老。
4
有人看到过徐阿婆在冬至的时候蹲在岔路口,一边烧纸一边哭:“老头子,你狠心丢下我,现在儿子女儿也都嫌弃我……你早点把我也带了去,咱们阴间再做夫妻!”
那时候,她已经八十多岁了,除了腿脚有些不灵便,所幸没有恶疾。不然,病床前,怕是不会有人服侍了。
天气好的时候,徐阿婆会在家门口散一会步,她的身子被时光压成九十度弯,背上驮着一个无形的大包袱。
“您老慢点!”我有时候路过,会扶她走一会。她用浑浊的目光感激我,紧紧抓住我的手像一把竹签子,包裹一层疏离松散的皮囊,布满麻灰的老年斑,浑身散发一股硫磺皂的味道,然而,老年人特有的腐朽气息盖不住,走一步,就腾起一阵老人灰,渐次扑簌簌落下。
我和小区居民一样,唏嘘她晚年老无所依的境遇,却爱莫能助。
后来,我在外地上了大学,徐阿婆在我生活里逐渐淡去,如同每一天都有前仆后继死去的人,却和你毫无瓜葛。
徐阿婆到底走了,活着的人没有温暖可言,地底下说不定有。
她死后30天才被发现,起因是邻居不堪不明恶臭,所以报的警。
警察进去的时候都忍不住吐了,尸体已经呈巨人观,蛆虫正在啃噬老人的躯体,恶臭熏天。最终排除他杀,死因是中暑——舍不得开空调,热死的。
据说两个子女为了争遗产吵得热火朝天,房子究竟花落谁家,谁也没空去关心了。
那天,我隔着紧锁的院门望向小院,里面的月季、凤仙、玉簪等花草已经被阳光烤得焦黄,荒草长得迅疾无声,早就淹没了那片菜畦,有几只蟋蟀在那边间或嘶鸣几声。
角落里,一只木质板凳断了一只腿,无力地靠在墙上,任尘土掩埋。
我揪下一枝狗尾草,这个小院里的花草任由生死,一切悄无声息,好像从来没有人来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