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北站的送客路口。
我把车发动,摇上了车窗。我突然忘了他是怎么走远的了。
上一次写“背影”,大概是15年前的事情了。当时语文课本上朱自清的《背影》几乎被同学们当成记叙文的标杆。于是大家便效仿着在自己生活中去寻找父母的背影,然后矫情地像朱先生一样内敛深沉地捕捉每个细节,加以动人的描写。随后,便相继有各种同学的”爸妈的背影”出现在作文课堂上,在语文老师的朗读下深沉而动人。
我便是这些矫情的人其中之一。写的是送老爸去的停车场的路上。从出门下楼、到中间100多米的路程、到最后上车,每一个细节都毫不漏掉,甚至少不了给自己自己加戏:比如我清晰地看到爸爸的长出的白头发、爸爸提行李上车时“吃力地直起腰“,我”腼腆地帮忙接过行李” 、上车后“我只简单地”说了句工作顺利,然后“伫立许久”。最后就是引用朱自清最经典的收尾:“那时候,我看到了他的背影。”
那时候老爸是每周回来一次,平时在不同的工地上管事儿。 老爸说实话还不是真正意义上的 “老父亲” 。没有苍苍的白发,腰板尚直,有点肚子。40多岁的年纪还算是中气十足,工作上骂起人来也是相当有气魄。对于“父亲权威”总是避而远之,对于老爸很多工作上的事情总是抱以“那是我不能过问的,也是我弄不懂的 ”。从而延续到生活上的各种决定:“搬家”、“购置家具家电”、“或者与妈妈的争执”......我都是打心里默认“这些事儿我是依赖他做决定的”。
于是我自觉地给为这种”父权” 保守着一份重要的神秘感。
这些年来老爸仍然是在做着他的老行当。只是时代在变化,行情在变化,我也在逐渐长大,成年,有自己的事业。而老爸在电话里与人争执、在酒桌上“海夸”、在家人前“许诺一两个盼头”的场景依旧。前不久他突然把我留在饭桌上谈话,问我工作上的进展。没等我说几个细节(当然我也没打算立刻说透),他就开始“他那一套”的教育说辞。 我表面上点头说有道理,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在我眼里,父亲不再是那个有着“父权”的父亲。这大概是和——在我追逐“成功”的路途上,他已然不是我心中那个“成功”的人士有关。
丢失掉 “神秘感”笼罩的父权,我却又不得不假装承认它的存在——从“自觉地保守” 变成 了“假装地保守”。这其中的区别大概就是:“不愿意看清事实” 和 “不忍心拆穿事实” 的区别。
我开车送他去火车站坐火车。他坐在后座,一路打电话跟工地上的各种人纠缠。我调低了音乐,认真地听着。我能听懂他只言片语背后面临的各种问题、能听懂他的“对手们”在搞什么花样、甚至能预判以他目前的处理方式,事情的发展会变成怎么样。我真想给他一些”成熟“的建议,但我终究不能。毕竟我不能帮他做 “决定” , 我始终没有这种勇气。因为一旦我以“我那一套”去给他做建议的时候,我便就不能“假装地保守” 他父亲的权威了。
我清楚这点对他来说,是需要的;对我,也是需要的。 无论我变得如何强大,我始终都需要一个比我强大的“靠山”来做承担,哪怕是个假象。这大概是从小的父子关系在我成长的轨迹里建立的“框架”。只是现在这个“框架”在渐渐失去它的安全感。
他终于讲完了电话,我还是把车里的音乐调了上来。途中我开走错了一两个路口,他抱怨了一两句。最后到了火车站,我停在了路边,来往送客的车很多。我便没有下车帮他拿行李了,他自己走到车尾箱,拿下行李,动作依然是矫健的吧?我大概是没有忍心看,没有忍心看......
他走出了几步远又急忙地倒来,敲打我的车窗。说没有带现金,能不能给他400块,回头微信转回我。我拿出钱包抽出了500块递给了他。随后他就不见了。我也忘了他是怎么走远的。大概是我没有忍心看,没有忍心看。
我闭上眼睛。这时候,我看见了他的背影......我的眼泪不知不觉地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