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人爱出门过早,但从小到大习惯在家吃早饭的我,终究还是没有每天换衣穿鞋、下楼出门的勤快劲儿。所以家里会常备细面,烧水下面,煎个鸡蛋,淋上酱油,撒上葱花,不过几分钟就能热腾腾地舒爽下肚。最初,检索着印象里阳春面的样子,依样照葫芦地试做,虽说是填了腹,饱了肚,但唇齿上的记忆又总让人觉得差了点什么。后来突发奇想从家里腊肉白花花的肥肉上切了一块熬上一点猪油,和着调料,兑入开水,再加面,终于感受到了鲜汤入口还忍不住舔嘴巴的劲头,当然还有那种喝尽汤底不自觉微笑的幸福感。
前几天家里存着的腊肉用光了,就索性动了买猪板油自己熬猪油的念头。刚熬出来的油黄乎乎的,有点像浅色的焦糖,等凉透之后,即变成了脂白,就是猪骨汤凝固之后表面的那层白色。握着这瓶猪油,倒是想起来了小时候家里焖咸饭后妈妈拿出来的那瓶,我学着大人舀一勺子拌入饭里,一边听着爸爸念叨,「我小时候,没有人家是买精肉的,所有人都是拿着肉票排队买了肥肉,回家熬了油,这一瓶能抵上好一阵子肚里荤腥的念想呢」,还有就是奶奶豪迈地买了十斤肉被他们兄弟四人一抢而空的往事。这些话,每次家里炖汤烧肉的时候他也会说,听多了就觉得不耐烦、老一套了。不过现在,我好像也跟他一样,念叨着记忆里的食物,口舌之欲里全是旧情往事,人来人去。
家乡有一道传统名小吃,叫「网油卷」,特别之处在于其用的是猪网油(肠系膜、大网膜堆积的脂肪),馅心是豆沙,裹上面糊炸制后,融化的豆沙被网油锁住,又香又甜,肥而不腻。小笼包的肉馅里混入猪油冻,蒸熟之后,就会满满地兜住一包汤汁。最懊恼的就是一不小心用筷子捅破了面皮,这时候,赶紧凑上嘴巴,即使被烫得肉疼,也总是好过心痛吧。
来武汉之后,在离家不太远的半径之内,四处尝试各种小吃,倒是也干过早上起来风风火火搭车到六公里开外(社恐者出门极限)的街坊觅食的冲动事儿,还是还排了老长的队才买到了老字号的油饼包烧麦。不同于北京软绵绵的大油饼,这里的油饼不大,入锅之后,就膨胀中空,师傅用刀啜个口,装进拌了猪油和黑胡椒的「重油烧麦」,一边嘱咐着「小心烫口」,一边利落地塞到你的手中。咬一口,外面酥脆得让人亮眼睛,里面又绵柔浓厚得让人瘫软。我之前嫌弃武汉烧麦里的糯米做得太烂,但这个实在融合地太妙了,炸物的干焦配上糯米的湿软,刚刚好。
想起汪曾祺写过自己在四子王旗一家饭馆里吃到的「拔丝羊尾」,「外面有一层薄薄的脆壳,咬破了,里面好像什么也没有,一包清水,羊尾油已经化了。这东西只宜供佛,人不能吃,因为太好吃了!」之前在北京牛街排了两个小时队吃到了「聚宝源」的涮羊肉,好奇地尝了涮羊尾,一汪油水在嘴里融化,倒确实挺提神醒脑的。我并未如此痴迷地陷入羊尾油的勾魂伎俩,却喜欢上了炖到酥烂的五花肉,还会撇出汤里的肥油用来煎豆腐、炒素菜。每次炖肉的时候,听着咕噜咕噜的沸腾声,就会想起总给我包肉粽的奶奶,爱念叨往事的爸爸,还有有时喊着「怕胖,怕高血脂,最后再吃一块肥肉」,有时又嫌「晚上没吃肉,总觉得油水不够」的妈妈。又开始回忆过去了,难道,喜欢上吃肥肉也代表着某种初老症向?汪老先生说,「肉食者不鄙」,必定也是割舍不了脂味那种让人坠入太虚梦境的奇幻美妙之感吧。
我是个不太爱吃牛肉的人,所以料理得也极少。但每次去超市肉柜,看到布满条状、点状或曲线油花的牛排,总会迈不开腿。双手捧着着那分布均匀、精致细腻的肉块,耳边已经响起了煎锅里哧啦哧啦的声响,脑子里、嘴巴里已经浮现出了那种柔嫩、多汁的口感,再撒上现磨的黑胡椒,挤上柠檬汁……池波正太郎在《食桌情景》里说起过日本的顶级伊贺牛:「红色的牛肉上有着淡淡的、云彩般的雪痕,和松阪牛的红色调截然不同。若说松阪牛是在细心呵护下所培育的纯洁处子的话,伊贺牛就是有着丰腴韵味的成熟女性了吧。」啊……啊啊啊!没关系没关系,有手里这块就满足了,赶紧拿了就冲回家锤肉腌肉去!
油脂让食物更浓郁,更滑润,而且使香味存留更长的时间。豆腐汤、拌凉菜上浇上些麻油,炒鸡蛋、烤面包时换用含90%脂肪的黄油都会瞬间提升整道菜的风味。而在日本,人们也会在煮好的白米饭上加上一小块黄油,淋上点酱油,还可以打入一个生鸡蛋,撒上些许柴鱼片和海苔,简单拌一拌就可以是美好丰盛的一餐。虽然油脂本身没有什么味道,单吃甚至还会让人产生某种恶心反感,但有时候稍稍地出下风头,小小地喧宾夺主一下,无论是口感、气味,还是风味的释放,还挺不让人讨厌呢。
完美的脂味需要恰到好处的比例,恰到好处的温度,以及恰到好处的料理方式。据说从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数百家公司都试图销售无油脂产品而最终失败,也还没有哪个品牌能够拍着胸脯宣称自己开发出了「零脂肪」的产品,而即使是形状几乎可以乱真的人造脂肪,也依然无法在口感上比拟真正的油脂。这大概是在营养过剩的二十一世纪里,食品工业致力于研发的课题。然而,什么样的新科技才能替代妈妈变戏法一般拿出的那瓶白猪油,以及爸爸口中的那锅红烧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