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的两个鬼差来的时候,这两个家伙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他们只把勾魂索往人脖子上一套,魂魄就牵出来了。
一路到地府,两人才醒来,只见左一个牛头,右一个马面,中间高台上坐着黑脸阎罗王,下面判官左手托一本生死簿,右手握一把大头兔毛笔,两旁分列着鬼差。两人浑身冷汗,哆哆嗦嗦,膝盖一软,跪下了。
“王科?张龙?”判官问道。
“是!是!”两人应声抬起头。
判官看见左边的王科脖子上一块红斑,右边的张龙一张大圆脸。用笔指着生死簿说:“你二人阳寿已——”怎么回事,刚才明明是壬辰年,怎么变成了壬戍年?判官眼睛看得飞快,终于在这两个名字上面十几行的地方看见壬辰年。原来是看到别的名字上去了,这破烂玩意儿,这下可糟了。
阎王判官不说话,叫他把生死簿拿过去。王科和张龙低着头,手在大腿上悄悄磨着,心跳得厉害。鬼差们在旁边一动不动。阎王看完生死簿说:“你们觉得是人间好,还是地府好?”
王科和张龙吓一跳,互相看看不敢答话。
“地府是讲道理的地方,你们不要怕,尽管说!”阎王露出笑脸。吓得他俩屁股冷。
“你们想想,人间哪里好?哪天不提心吊胆,防这防那,恶霸、乡绅、官府,哪个不来欺辱,就说你张龙,你老婆给赵大麻摸了屁股,你能怎么样?王科,你老母亲让病拖得床都下不来,你能做什么?生来看天吃饭,活着这么累你们值得吗?”阎王觉得话说的太多,只问,“你们还回人间吗?”
“要!”发抖的声音。
阎王把生死簿递给判官,想了想说:“先把他们带下去分开关押,我来问个问题。”
“生死簿上出了点差错,但我们有我们的规矩。”阎王对王科说,“你们俩最多只能活一个,这要取决于你们自己,你们选谁活,谁就活。当你们选同一个人,那个人才能还阳,相反,如果你选你自己,他选他自己,或者你选他,他选你,那你们俩都得去投胎!”
王科的心跳动得厉害,阎王一句话就让他变成了赌徒,而地府就是那个用命作赌注的赌场。这是一个扎心的选择,现在老母亲正需要人照顾,儿子不能不孝,况且她还没看见我娶媳妇儿,我还没让她抱孙子,我不能死。张龙虽然是我兄弟,要不是在他家喝酒,我不会到地府,他刚娶了媳妇儿,这辈子也算是值了,他知道我的处境,会原谅我。
阎王在一边等得不耐烦了,催他快选。在时间里任何有趣的事都是泡沫。不得不说他喜欢自己发明的问题。
王科焦急万分,张龙会选我吗?他怀疑自己太自私,如果张龙回不去,他的妻子就要一辈子守寡,一辈子受人欺负,她和一头老母牛怎么活下去?张龙是我兄弟,他会照顾我母亲,而我不能照顾他妻子。可是就算我选了他,万一他选我那我们不是都完蛋了?
阎王在旁边琢磨着什么,他看见王科长长地吐一口气,知道他有了答案。“你放心,这场选择中没有谁会好受,我再加一条,还阳的人会换上另一个人的脸!用另一个人的身份生活,你说不是很有趣吗?”
王科一下怒不可遏,脖子上的红斑被涌上的血液掩盖,他握紧拳头,要打出这辈子唯一一拳,但一下就被五个鬼差摁住了,脖子都攥在他们手里。“看来你已经有选择了,你要知道,在这里我说什么就是什么,别想着要和我作对。把你的选择说出来吧!”
“张龙!我要他还阳,”王科的声音从胸腔挤出来,“张龙,照顾我老母!”
“天真,看看你活二十几年都学到了什么?你以为他能听见?他愿意戴着你的面具生活吗?他的老婆能认他吗?旁人的唾弃他能忍受?再选一次?”
“我要去投胎!”王科坚决。阎王气愤,照经验大多数人都会选自己,现在王科选了张龙,张龙再选自己,就只好送他还阳了。反正横竖不会让他们好过,阎王不会食言。
从关着张龙的囚室里出来,阎王吩咐鬼差把他们带出来,让鬼医给他们换脸。四只幽暗空洞的眼睛撞到一起,一下泛起水光。他们什么都没有说。
王科换上张龙的脸,被拉去投胎,一路大骂阎王是个王八蛋,直到被锁住喉头。他在心里对老母说:母亲!儿子不孝,“他”是个混蛋,这些年他让您受尽苦头,还没好好报答您,就躺进棺材休息了,您要保重啊!
本想回头看一眼张龙,身体被人操控着。只是咻的一下,王科堕入轮回。
张龙听见妻子的哭声,一下惊醒,发现自己躺在草席上,屋里的光昏暗跳跃,有风吹进来。他站起来看见妻子趴在地上一下下地抽搐,自己的心绞成一团。“芳芳!”
芳芳猛地抬起头,叫了一声“王科!”,又猛地倒下去。
张龙才想起来自己这张脸是王科的。好一会儿芳芳才醒过来,张龙把地府发生的事告诉她,她一直窝在角落里不敢相信。张龙把脖子递给她看,上面没有王科的红斑,又拿她的手掐一掐自己的脸,她才渐渐放慢呼吸。“王科投胎成全了我,他的尸体在哪儿?”
芳芳看着这个刚才还是张龙的尸体,一下变成王科,又告诉自己他是张龙,一下子说不出话,右手越过肩膀指了指后面。
张龙知道那是王科家的方向。“那他母亲呢?现在怎么样?”张龙看她不敢说话,心里着急,“芳芳我真的是张龙啊!”
“王科送回家了,酒馆的人把你送回来时你还有呼吸,下午你就——”芳芳又哭起来。“对不起!”
“我这不是回来了吗!我在这里!”张龙抱住芳芳,两人乱哭一通。
过了会儿,芳芳说他们的母牛产崽了,下午产的。
张龙站起来说:“我得马上去王科家帮忙。”
芳芳拉住他:“你疯啦!现在出去别人都以为你是王科,你到时候怎么说?从此承认王科的身份?那我怎么办?”她控制不住地哭。
张龙呆坐在一边。芳芳说:“小崽子脖子上有一块红斑,长得像王科的!”
张龙一下蹿起,取下一支蜡烛,直奔牛棚,小牛犊子正在睡觉,看那脸完全不像王科,稍微放点心,又照见小牛犊的脖子,一惊,那块红斑分明就是先前长在王科脖子上的。张龙突然感觉黑布蒙眼。芳芳看着心疼,把他扶进屋去。
“我对不起我兄弟!我对不起他!”
“他现在不会记得的,”芳芳说,“问题是现在我们怎么办?”
“离开这里,现在我是王科,可他不能和你在一起!我们只能带着他的母亲离开这里,那样我就可以是张龙,我们重新开始。”
芳芳摇头说:“你要他母亲怎么接受?邻里乡亲看见她和他儿子拐走了寡妇,他们的闲言碎语会杀死她的。”
“那是我们已经离开了,谁管那些人!我们可以告诉她真相,告诉她我不是王科,我是张龙啊!”
“但她每天看见的你就是王科啊,每天会想起亲生儿子,你要她每天活在丧子的悲痛里吗?就为了消除你对王科的歉疚?”
张龙坐着说不出话。芳芳提醒他王科还没安葬,可以让表弟去帮忙。
“你说,如果回来的是王科,会不会好一点?他会是我的脸!”张龙脑袋里突然乍现一丝光亮,像夕阳,越来越明显,“如果别人认不出来这是王科的脸,一切不都解决了吗?”
芳芳在想自己一辈子究竟做了什么坏事,阎王要这样对他们,听到这话一下呆住了。
“芳芳,我说,如果我的脸变得让你害怕了,你还会跟着我吗?”张龙看着她的眼睛。
芳芳“哇”地哭起来,“我会——永远——陪着你!”
张龙借王科的脸向她笑着,蜡烛已经烫手,踏入一片黑暗,走进厨房,拿起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