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蚁新焙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问刘十九》
谁生而为影子,谁无皮相血肉,无魂亦无尘。谁得了个大家公孙之名,却成为了虚无……
公孙世家人尽皆知,是为大家名族,是一颗尘埃都能激起千层飞沙的强者,世人敬之畏之,而寻常百姓,市井往里,总不免笑起一人,闻之皆摇头嗤笑一声。
公孙无,家主庶子,自小体弱多病,天资愚笨,难成大器,于世家长兄父辈身后总是怯生,大事说不出所以然来,小事做不得主,是为真真印证了那名中一字。
无。
虚无,是连影子都不如的存在。
景润二年,少年及冠,族中动荡一番,争权夺位之事不可逆转,少年也算是公孙家主之后,被欲上位者派人追杀,竹林中,悬崖上,只需那一步,便能挫骨扬灰、魂飞魄散。
天,下起了雪,体弱少年一身白衣染上了大片的血迹,眼前飞花似是沾上了唇边不断涌出的血,一地绚烂,狼狈不堪。
闭上眼,回想一生,似乎,还是有些意义的,毕竟,还能有人欲取其性命,他轻笑,重重倒地,失去了意识。
再睁眼时,漫天飞雪,梅香四溢,他以为,到了极乐。
却偏偏冉起一阵阵茶香,清冽带着些许涩味,将他带回人间。
一人也是一身白衣,院中煮茶,连身上落了梅花都不自知。
她回头,见公孙无醒来,便舀了茶端进来,放到他跟前,示意他喝下,转身便出去继续烹茶,似乎这天地间,只有一盏茶。
公孙无一动,发觉身上的伤口都被包扎好了,自己躺了几日不知,发生何事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
这雪,应该下了很多天了吧。
他将茶一饮而尽,起身走了出去,外头雪重风大,他一呛,便不禁咳了起来。
女子头也不回,只道:“我的茶不能白喝,你体质那么弱,还是回去歇着吧。”这样的话,冷冷清清,如手中茶盏,落了雪,凉了意。
他一向习惯了顺从,当下,抿了抿唇,听话了。
转眼数日,他们的交流次数少之又少,他在家中习惯了当个影子,不说不做,习惯了,而女子似是个冷清性子,只每日煮茶一盏与他,话不多说,院子里的梅树开得倒是越发红艳。
他以为,也就这样了,直至一日,女子站在他跟前,手中不似往日,未曾有一物,眸子平静无澜,说道:“药茶的配方我已写与你,静心调养方可改变体质,时候不早了,你也该回去了。”
公孙无愣住,没想到她是来说这番话,当下不知该作何应答,他变得手足无措起来,亦不想离开,他心知,离去定然又会遭受同样的伤害。
半晌他才踌躇着开口,“我……姑娘,这些日子多谢照顾,但此时回去……”
他话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并非手中有利剑,才能所向披靡,”女子似是看穿了他的内心,“世人皆说公孙庶子愚笨无能,但你心知并非如此,不争不抢,是你为人之道,但……”
女子抬眼看他,眸子清晰直落入心底,“时势不予你。公孙无。”
他浑身轻颤,每一个字都被清晰地传入耳边,激起涟漪,他不知女子为何人,竟知道他的身份和过往,亦不知她此番劝说是为了什么,他忽地,不想知道了。
世人不知的是,公孙家庶子,只是不想争,不愿陷入一场滔天中罢了。
有的时候,愚笨可以换来安然,可是,故事里的话本,总是时势造英雄的。
而后数年内,公孙家改朝换代,那个一直被当作影子的庶子,翻手云雨,表面上手无缚鸡之力,却能在不动声色间用手段杀人于无形,执掌权力的中心。
又是一年冬时,屋内暖炉燃起,桌面上是温着的酒,年轻家主立于窗前,迎着风,不禁轻咳,一旁立刻有人端来一盏茶,他手接过,清香微涩。
“好像要下雪了啊。”他低喃,转而问身边的人,“人找到了吗?”
“快了,踪迹终于寻到了。”
他似是笑了,喝了一口茶,这么些年了,终是不负当初那连日的药茶,和那个送他离开的姑娘。
漫天飞雪间,火炉烧得旺,一盏清茶,半枝梅花,能饮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