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在我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拥有了一个令我匪夷所思多年的绰号“土匪”。
“土匪,快点出来,走了。”大黄叔又在矮矮的土围墙外扯大嗓子喊。
喊完接着是邓笛叔嘹亮而短促的口哨声,那调子先是轻缓地扬了上去而后又急速地拐了个弯,低沉下来,最后不留尾音,说收就收,充满力量又充斥着捣蛋。
不用看我都可以想见那两个人的模样,烫得像泰迪狗毛一般的黑卷发,敞开三颗扣子的深灰色短袖衬衫,卷得高低不一致的大喇叭裤腿,泛着艳俗味道的橘红色橡胶人字拖,时髦的打扮很入当时的流,只是我还小,并不懂欣赏。
很长一段时间我总找不到一个恰当的词语来形容爸爸的这两个伙伴,直到有一天语文老师,也是我的班主任,教给了我“狐朋狗友”这个成语,我才醍醐灌顶,对,没错,他俩就是老爸的狐朋狗友。
“狗日的些,等着,马上。”爸爸也扯开嗓门回应,
只有在这两个伙伴面前爸爸才会这么讲话,而我每次都能在这些话语里听出他的愉快,那是一种粗鲁的洒脱。
以比平时快足三倍的速度,爸爸将剁好的猪食掺入玉米面和井水搅拌均匀,哗啦啦全部倒入猪圈的食槽,再拍掉沾到裤子上的面灰,操起黑色的头灯,大步冲出家门。
“晚了自己睡,把灯关了。”他总是习惯性丢给我这句话。
我悻悻地追到门口,默默地看着他和他的“狐朋狗友”们勾肩搭背着快步远离我的视线,我都会在心里暗怨,又将是一个让我自生自灭的夜晚,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贪玩的父亲。
夜晚等待爸爸回家的心情是随着时间流逝而越来越急切的,它总伴着一波又一波的失望。那种知道爸爸不到十二点不会回家的理性和幻想爸爸下一秒就推开家门的痴妄总是不断地在我心里较劲着,惶惶没有尽头。
“咯吱、咯吱、咯吱”,隐隐约约中听到的三次推门声,带给我彻底的心安和欢喜,爸爸回来了,每一次他都生怕家里这扇木门搅我清梦,所以他总是分三次边往上抬高边向前推开,但也总是避免不了地发出小动静。
即便这时候我已半度迷糊半度清醒,可还是紧紧闭起双眼,等待爸爸轻手轻脚地走进房间例行检查我的睡眠。
趁着窗口的月光,爸爸凑近我的床沿,我在他身上分明闻到了小股烟味,还闻到了大股刺激味蕾的桔香。他稍稍拉开蒙住我嘴巴的被子,确认我自己把被子盖得严实,然后又轻轻地走出房间,回到厨房灶台前摆着的折叠床上睡起。
“桌上有四个橘子,装袋里了,带学校分你同学吃。”爸爸还在被窝里,把头朝向我,指指专职饭桌又兼职我书桌的长方形茶几。
“嗯,我走啦。”我轻声回答。
(二)
那时候上学是最开心的事了,昨夜的残月还在,天色灰蒙,空气清新,路上只有打鸣的公鸡和三三两两赶学的小学生。农村的孩子身上总少有娇气,从来不知道上学是可以撒娇让爸妈接送的,三三两两约起,小步大步走着跑着便来到学校,走进教室,开始最激昂的晨读。
第二节下课铃声一响,分享食物的时刻到了,以前我总怕这个时刻,因为爸爸从来不会给我准备些什么带来,很多次想悄悄地跑开,却总被同桌和前桌紧紧地架住,“一起吃才香”一直成了她仨留我分享美食的理由,而我在这个理由面前,始终找不到更好的拒绝的话语。
今天异常地高兴,我总算可以带点东西来回报她们。
“今天先看我的,我有好东西。”不等她仨摆出她们的美食,我就抢先一步用双手将四个橘子高高举过头顶,然后放书桌上摆成一字型。
“哇,是橙子吗?我要一个。”同桌秋香立马拿起一个捧在手心。
“不是,是血橘,我妈妈到镇上买过一次,这果子可有意思了。”前桌艳琴也拿起一个,用她的樱桃小嘴直接把橘子屁股咬开,三下五除二用手把果皮撕剥开,再掰开果肉。“快看,看果肉。”骄傲的神情引来我们的好奇。
“怎么会有血丝,橘子生病了吗?”前桌银萍凑近仔细观察果肉。
我凑前一看,果肉就像是我曾经不小心在家里母鸡窝踩碎过的鸡蛋,蛋清蛋黄里带着些血丝,爸爸说过那是因为母鸡快要把小鸡孵化成血肉之躯的前兆,被我给毁了。
“不是啦,是这种果子就这样,果肉里好像长了血丝,所以才叫血橘的,比一般橘子都甜,街上很难买到的。”艳琴嘴角上扬,神情更加得意,看得出来她正为自己的宽广见识骄傲着。
“那么稀罕呀,我要赶快咬一口尝尝。”银萍双手拉住艳琴捏着果肉的小胖手,大口咬下血橘,气得艳琴直追着银萍大喊:“你没有啊?干嘛吃我的,坏蛋,大坏蛋……”
(三)
后来的两个夏天,每周一两次,爸爸还是照常在夜幕降临时约着大黄叔和邓笛叔出门,然后十二点左右回家,而每一次也都带回四个血橘,要我第二天带去学校。
我依然在夜里漫长地等待,只是这个夏天的等待,心里多了一份害怕和懊恼。一贫如洗的爸爸哪里得到的血橘,推算回去,爸爸“土匪”的绰号不正好是我吃到血橘的时候才有的,我在心里隐隐约约确定着一些什么,但又因为害怕伤害阿爸而不敢试图揭露。
小学毕业后到镇上上了初中,分享美食的小伙伴各奔东西。在新学校新识了同学,但开学一周总归漫长,人生地生。周五,期待阿爸到来接我回家,毕竟学校距家步行微遥。我早早跑出校门,春风满面而来的却是大黄叔,和他霸气的摩托,蜂王颜色,黄黑相间。
“小屁娃,过来。”被大黄叔招手叫住,“土匪有事,感受一次我的大黄蜂王,拉风得很。”初次体验速度与激情,何乐不为,我果断上车。
料想之中,大黄叔车技炫酷,一路飙来冒险又稳妥,刺激又畅快,欲罢而不能,大黄蜂果然十足拉风。
大黄叔利落急刹,我跳下大黄蜂,阿爸已在家中等待,他嬉皮笑脸搂住大黄叔:“下次,等拿了工资,再一起干酒。”
“烂泥土匪,客气,走了。”风一样的男子,来匆匆去也匆匆。
那夜,我整宿不眠,庆喜阿爸面试成功,村外六里红砖厂新开,身强体壮的青年,厂长没理由不要,大黄叔和邓迪叔早已面试,将来互有照应,告别捉襟见肘也算指日可待。
(四)
不知多久,再少听到别人叫阿爸土匪,或许俩叔各有了家室,来往便不如前。
红砖厂开在农村盖房的黄金时期,急速红火,十年之际,急速萧条,家家户户平地起高楼,红砖需求大幅减少,阿爸手中的工资半月见底。
大四毕业前夕,阿爸家里来电:“闺女,不在厂里干了,朝八晚六,一月一千工资,意思不大,出来干别的。”阿爸对我从来不习惯商量,只是简单通知。
“也行,阿爸,不开心就干别的。”我平静答应,心里甚安。阿爸在厂多年,虽有欢乐,但也不得不承认,这其中也多残喘,多苟且,如今我可完全自立,他大可卸下重负轻松度日。
工作半年,洗净疲惫,揣起欢欣,回家看望阿爸。烈日炎炎,虫鸟懒鸣,门前桉树脚下,阿爸和一个大爷正安静地下着围棋,荫庇之下悠闲自在。我轻轻走近,阿爸双眼示意,让我不要出声。我好奇之余望向老人,年近古稀,几近光秃的头顶挂着灰蓝的鸭舌帽,双眼微睁,似寐非眠,粗筋纵横的左手搭着凳子扶手,右手紧紧握着“车”字棋子,呼噜呼噜发出轻微 的鼾声,慈祥而滑稽。
“爸,他睡了吗?”
“嗯,打盹,一下要醒了,醒了接着下。你先进门,饭菜热了再吃。”
“好吧。”想要追问更多,但阿爸似乎并不想多给解释,我只好听命。
次日一早,卷裹在凉被里,听到阿爸动静,半梦半醒的状态,总是更容易听清身旁的举动。
“阿爸,干嘛去呀,等我。”相聚难得,错过和阿爸相处的每一个瞬间,都感觉是种犯罪。
“想去呀,那就赶快!”
一路清凉,万物未苏,半个多小时就到了目的地。眼前一片橘红,十亩大的红土地上,堆锦促织的琼枝绿叶,圆鼓锃亮的红色橘子。
“我可是好好看了半年。”阿爸嘴角上扬。
“你种的?也不像呐,这都是些老树了。”我不禁疑惑。
“哪有那本事,昨天那个大爷的,我给他看守,每月五百。”阿爸脸上露出莫名的骄傲,我沉默半晌,内心有个冲动,跃跃欲试却又不敢继续。
“爸,我……想……”我不确定,阿爸是否听到我说的话,我只觉得,其实自己已经足够大声,“我小时的血橘......你......是他家的吗?”我有些语无伦次,不知道应该用“摘”、“拿”还是“偷”来向阿爸求解。
“偷了几次。”不想阿爸如此坦然,反而令我自行惭秽。
“怎么?”我求解心切。
“前几次挺顺利的,你大黄叔放风,你邓迪叔盯老头,我负责偷橘子。我们早摸准,他每晚九点,就开始和儿子下象棋,一下起来雷打不动,哪怕我们动静大了,他儿子有了警觉,他也不让儿子起身查看,所以觉得他挺傻一人。”阿爸顺手摘下面前最漂亮的血橘,放我手里,“有一晚,我们还是约好去偷,没想到刚进园子,他就拿着电筒直射着我,眼睛一下被光刺得发黑,第一反应想跑。”
“没跑掉对吗?”我竟然听得有些入戏。
“真想跑也跑得掉,毕竟他快六十。怎么也没想到,他竟说,‘你个土匪,叫上那俩,进来下棋。’当时不知天高地厚,竟和他讨价还价,下赢了,就给我四个血橘,赢一局给一个。”阿爸讲着不禁自我嘲笑,为自己的恬不知耻,抑或,初出牛犊。
“他答应啦?”我越加急切。
“爽快得很,但下棋时情绪不高,你大黄叔和邓迪叔一旁支招,他也不管,都输了,最后失了耐心,还是给了我四个橘子。后来,我们才知道,他儿子当兵的,一年回家的时间加起来也就个把月。那天,他儿子早早出发,回部队。”阿爸蹲下,胡乱拔草。
“他早知道,你们偷橘?”
“估计是,不好意思多问,他也不说。反正后来两年,橘子一熟,我就去找他,多赢少输。他每次输了总仰头笑着,骂我臭土匪。去厂子上班,就没再去过,年轻时候总不会想太多。前半年吧,碰到你邓迪叔,无意间聊起,他要转这片橘,心有不舍但身体不许。我寻思两天,主动找他,五百块,我来照管,园子果子还是他的。”脚边杂草,已堆成小丘。
“爸,为什么,血橘其实可以不要?”我恍然大悟,原来,阿爸是为填补那三年落下的亏欠。
“嗨,你总回家说,小伙伴分你吃了啥,谁的妈又给谁做了啥,你说得无心,我听得心疼。你妈撇下得早,你爷爷见你一个女娃,命你奶奶不给待见,我一个大男人,指望不了老妈,指望不了婆娘,穷得烂裤裆,偶然听你大黄叔说起,有这么个新鲜的玩意儿,外国引进来种的,给你带去,多稀罕呐。所以怂恿他俩,他俩喜欢刺激。”阿爸边说边笑笑,试图平衡我内心的惭愧。
我沉默,彻底的沉默,无地自容,胸腔闷鼓,内心酸楚,强忍泪珠。
“还债吗,为了还债?”我听出自己的声音,略带哭腔。
“要说还,怎么还得了,也不是债,就是你土匪老爸老了。老了,就想做点想做的事,趁来得及。”阿爸回避我的目光,缓慢起身,看向阳光,头顶的白发越加雪银。
夏日的晨光,不知不觉间渐变得炽热而耀眼,直射得我双眼难受,我转身背向阳光,却清楚地看到,分明和我并排站立,原本比我身高半截的我的阿爸,早已没了和我一样等高修长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