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场琉璃,灯火辉煌,擦肩触碰,再转头,什么也看不见,就算不算世上最远的距离?可再厚的墙壁,再远的距离,遇到了埋头的凿石人,也少了些许的坚韧,也变得不堪一击,就像厚重的玻璃,遇火就成了软塌塌的红水,没了凌厉的寒冷,也不会再苦苦伤人,弄得热血流淌。
未曾相识,未曾相知,素衣与锦绸相碰,却也要燃起火花,只因是在这干燥的冬天,在这“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的季节。
她还记得,万千迷色花灯下,她手指轻碰而落下的谜语“万里遥望君归处,也非案台也非鬼”,谜底为一地方名,此方少有,难得一碰,摇摇头,又暗自将谜面塞回花灯之下的竹筒。
擦肩的小小碰撞,却让她再也闻见不来这些凡夫所出的花灯谜面,又怎么再去思想这花灯的主人用意呢?
两人是约好了吧,凭着这鸽儿随性地飞吧,想飞到哪儿就飞到哪儿,若飞不到心上的人那儿,落入常人手里,成了笑话也好,成了温情的眉眼点缀也罢。落入海上的狂风,也不怕成了温情的湿哒哒的文字,也不怕搏了渔夫一笑,最不济落入牲畜的口中,成了残渣粪便,那又怎样呢?
宅院的侧厢房红枣木们紧闭,梳妆台一片黑红,和外面的天气约好了吧,沉闷的色调该有多好。只是,人儿却时哭时笑,不时却又侧着耳朵,绺起鬓角的发,听听外面的热闹,总爱吵闹着,市井该有多好,可也总因这句话挨了许多次的巴掌,弄的脸面红肿,嘴角流血,盖了许多脂粉却也没什么用。
两人在糙糙的纸间互笑,这鸽子怎么也该修行千年了吧。
他在字里行间遍布笑意,说鸡还未鸣时他就将一盆凉水泼在了自己的头上,诵读繁杂却发着亮光的文字,一直到昏晓割裂,阳光遍地,抽闲写几副字画卖给那行着红白事的人家,剩下的白昼,便只顾着埋头苦读了。只是在夜将近时,会去看看院西的白菜冬瓜,惹一惹院东的大白鹅,泡一壶最卖不上价钱的大叶茶,再坐到案旁写下没写完的文章。唯有在什么都听不到的深夜,才会稍稍歇息,写下此时的文字,送给彼时那远方的人儿。
他说,怎么会甘心如此地过活,一切都只是铺垫。他没有陶潜“采菊东篱下”的高尚情怀,又怎么会把这句酸涩的话付诸行动呢?他只求高头大马,红缎红绸,一日看尽长安花,留给世人一个高不可及的背影,而不是一个穷酸秀才皱着眉目询问腊肉价格的模样。
她说,流入市井方得人生之乐。宁愿粗布粗衣,昼夜纺织,也不愿守着空空的房子,苦苦看着生了蛀虫的古书却不能触摸。
两人互相嘲讽,却在每个字儿都剜了口子,放入糖蜜,自以为隔着万里便能将对方的言语顺着光年吞下。
......
她说最近又被逼迫着绣了多少双鸳鸯,他说他已榜上有名;她说哪家的公子又送来了彩礼,他说他已入了乡试;她说她等了许久也没等到他,却等来了自己的第一个孩子,他说他已被重用,即要掌控千军万马......
她仍旧热爱市井,幻想与他走在斜阳下,听老狗狂吠,听茅草呜咽。
他仍旧喜爱名利荣耀,可也时常庆幸自己没有给她一个承诺,该过多久才会给她想要的,是最初被凉水浇醒的自己吗?可最初早就不在了啊。
他忽想起自己曾出过的一个谜语,“万里遥望君归处,也非案台也非鬼”,究竟被谁看了,被谁捡去。
那传信的鸽儿啊,不休不止,谁知活了几个百年,到了如今。
科技的都市,快不需要它了吧。
他和她,也只是老了而已吧。
他时常向子孙讲起艰苦的日子,说那时的自己如何上进,可以在数九寒天里大声背诵四书五经,可以在炊烟袅袅的昏黄时光里盘起自己长长的头发,赤膊着捉几只鱼虾改善伙食,也可以咬破自己的嘴唇,蘸着血在墙壁上写下十年磨一剑,写下金榜题名四个字,写下科举的期日。
他说,他记下好多事情,却唯独想不起那段一人之上的日子,他说,时间太久了吧,快千年了吧,又怎么记得住呢。可他没有向任何人说那许久的相思,说那只可以飞跃星辰的鸽子,说了也不会有人相信吧。
她也已两鬓斑白,子孙绕膝,却得了阿兹海默症,去了许多家医院也治不好,她说自己是老怪物,活了几个世纪,没人知道,她有一个相思的人儿,她渴望山野之下的篝火,她怀念那只可爱的小鸽子,她真想再看看自己盖着红盖头,把柔荑般的手搭在陌生男子的手上缓慢跨过火盆的样子,然后狠狠地骂自己,为何当初没有用头把扇红枣木门撞开。
既已等待了千年,是怕良人不回来?还是该怕良人从未迈出家门一步?无论选择了汗水,还是选择了惆怅,谁都没有迈出那早该迈出的一步,该说念想不够深切,还是该说彼此太过懦弱。
一个个百年恍惚过,干了的尸骨又怎么言语怀念,几月几年拉长成了百年千年,才会悔恨怀恋嘛?一切只是幻想罢了。
......
她离了花灯旁,慢步走向花灯左边,推开宅院的门,推开那扇红枣木门,满脸含笑走了进去,执笔写下第一封信。
那花灯的右手边,一素白书生搭了一个小台子,正叫卖自己的字画,满眼血丝,气喘吁吁。
那只小小的鸽儿啊,从未穿过山河大海,只是一日隔一日,在两条巷子间来回穿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