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早早就订好了票,5日早上搭高铁从上海回到了自己家乡,一个小镇,下了出租车,手里拿着沉甸甸的各种特产和几件连衣裙,往那条巷子走去。树还是那棵树,夏天了,果子长得累累赘赘的,不知道是否还像以前那么甜。巷子两边各有一排平房,带着小孩的妇女们一如既往地在高声谈论着一些家庭琐碎事,“你昨晚吃的鱼在哪里买的?一点泥腥味都没有呢。”或者“我孙子也很棒,昨天幼儿园回来头上贴了一朵大黄花,说是老师奖励的。”见到她,大家都愣住了,其中一位尖叫出她的名字,另一个则怀疑,“是她吗?都不认得了。”
女人站在巷子中间,离家里还有几步的距离,突然停住,深深地闭眼闻了一下空气的味道。都是小时候的味道呢。这里的人想象不出上海的灯红酒绿,北京地铁的传奇,他们会说,“哎呦,头都大了。”,如果曾经有人讽刺地球是银河上的一条烂水沟,那么他们就住在烂水沟下面用泥土隔开的一层黑色泥浆地带,不快乐也不悲伤地过了一辈子。母亲从门口探出头来,哈哈地笑着,叫着她的乳名,“臭屁回来了。”眼角的皱纹打了结,白发满头飘。
“娘,怎么老了这么多,看,白发多了很多。”
“老了就老了,还小么。”伸手拿过手里的东西,“都什么东西,鱿鱼,哎呀,买来干什么?你爸不爱吃,我也不爱吃···”
女人坐下来脱了高跟鞋,凳子矮矮的,不习惯,“妈,拿些去给大伯娘,二伯娘他们吧。”妈妈作出鬼鬼祟祟的样子,给她耳边轻轻地说,“大伯娘上个月死了,没敢告诉你,看你远赶不回来,二伯娘在前几天偷了我们家碟子,妈和她大吵了一场。”“又吵,不就是个碟子。”“每办一次事是就丢一个碟子,哪有这么欺负人的。”女人怔怔地看着自己双脚,走过这么长的路,红了一片。一切都还是那样子的,这里的是是非非,就连闹矛盾的方式也还是和许多年前一模一样。
女人六年前离家,每年回家两三天,哪怕回来也是尽量当天就走,宁可到中转站去住酒店,第二天再赶上另一班车。在广州逗留过,去北京漂过,在杭州暂短发展过,现在又留在了上海。上海,大,真大,繁华,真繁华,只是难免像个孤魂野鬼,像是走进一个已经无法挤得下的内心世界,像是坐上了超重的电梯,厚着脸皮哀求留下,上上下下,人们来了又出去,自己却不知道该在那一层停下来,拿出钥匙打开一个家的门。女人往楼梯上面走,她摸着楼梯扶手一步步向上走,她停住,就是站在这个位置,当年她冲着楼下的母亲说,“我发誓一定会把学费偿还给你的,你也不用提到我就想到钱,还钱天经地义,只是人情不再罢了,你想好了。”她提醒自己,往事不想也罢了。走上二楼,来到自己的房间,床上只剩下一张床垫,上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被褥,寥寥几件衣服挂在衣柜里,款式已经没法穿,她把裙子挂好在衣柜里。写字桌那一对小熊还在,用手拍走灰尘,抱在怀里,“大熊,小熊,你们好吗,好久不见了呀,我回来了。”泪落了下来,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它们。“吃饭了。下来吃饭了。”还是以前那样扯着声音喊,不管你听见还是没听见。她走下楼来,却发现自己的位置早已经不再是靠近电视机的那个,端着碗坐在了一个空着的位置上,父亲笑着说,“你好久没吃过家里的饭了吧。”他不夹菜给她了,应该是她长大了。她默默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电视的声音充斥着整个屋子,“换新闻台。”母亲说。弟弟熟练地递给她遥控,她要落泪,她想流泪,死活忍住了。
晚上,她睡在自己的床上,手放在肚子上,“不要慌,风风雨雨都走过来,是时候吸口气回头看一下了。”她睡不着,她起来站在窗边,有好多个晚上,她发誓一定要离开这座小村庄,当年恨不得把身上的血都抽干把血袋扔在这里,再头也不回地搭车离开。可是,没有根的植物放在最肥沃的土地里种,也是不会有结果的。这躺回家一计划就计划了几个月,车开了,心都是颤抖的。那微微地颤抖究竟因为快乐还是害怕而抖,都没敢去问自己。睡下去,到底自己的床,一觉睡到天亮了。
一早起来,有客人来了,站在那里愣住,你看我,我看你,大家都不认识大家。“请问哪位亲戚啊?”“表姐,姑妈的女儿,谁!”妈妈怪责了。表姐还是表姐,当年还一起牵手去摘树上的石榴,这下一身花衬衣,和一条棕色裤子,面容已经俨然一个大妈了。表姐也尴尬,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为什么表姐变了这么多,不就是大我几年的么?”
“她命苦,嫁了个穷男人,跟着熬日子,家里种了几十亩树,一到夏天就干活干得皮都干了,上年又怀孕了,没敢要,怕养不起,你姑父死了这几年,她还得照顾你姑妈,不老才怪。她怕来亲戚家,平时不来,怕人家谈起那段婚事,当年你姑妈死活不同意,硬是嫁了过去,做母亲的,哪管得了爱情,只管自家女人心累不累,做儿女的怎么理解啊,哎。”
女人又想起那些年,想起张爱玲临死前在公寓里向母亲磕头,自己在最困难时也没有拿起电话拨打那个号码,有时还彼此咬牙切齿地说要忘记那一张张的面孔,但很久以前就知道只有一种结果,那就是亲情间的战役,胆敢去爱过,怎么都是输的。
临走前一晚,和母亲睡在一起,熄了灯,6年了,积攒在内心的话好像都被黑暗偷去了,母亲的呼吸声起起伏伏的,她想问“你爱我吗,我说的是,一直以来你都爱我吗?”但她却发不出声音。母亲摸了摸她手臂,她感受到手掌粗糙的皮,她感受一种儿时熟悉的温暖,心是抖的,仿佛是光与电的碰撞。“你冷吗?”“不。”
“你工作还顺利吗?”
“已经走上正轨了。”
她感受母亲似乎想问,又怕。
“妈妈,我有男朋友了。”
“哪里的,对你好吗?”
“外国人,估计你们不喜欢。”
“外国人就外国人吧,外国人也有好人。”
母亲叹息,更像是把一块多年压着彼此的石头推开了。
“带回来吧,我和你爸想你结婚。”
“好··好的。”忍不住泪流满面”
“哪有那种意思,叫你还,你还的钱都存起来了,给你当嫁妆吧。不管是你还是我,大家都嘴硬,以后,多点回家吧。每次想和你说说的,你前脚到后脚就走了,你爸老说急什么呀,又不敢打给你··”
良久,母亲摸了她的头一下,“睡吧,明天还要赶车呢。”这回女人咬住了手,尽力不发出哭声。
后来,女人把脸对着妈妈的脸来睡,黑暗中,两人仿佛什么都看到了,也看懂了,恨过,也原谅了。
“哼,和妈妈同床睡是5岁时的生日愿望呢,因为那时妈妈要照顾小弟弟睡觉。”心想,愿望总算达成了,于是安心地睡下了。女人28岁了,还是哭湿了一个枕头。
第二天返回上海了,心里那个镇定啊,慢斯条理地收拾,急什么呢,在家慢慢收拾,这回倒是母亲急了,“赶不上看你一个人在车站等那么久,不无聊死你。”一边急,一边往袋子里塞呀塞,仿佛什么都能带的。女人就笑了,“妈,不要带那么多,下个月就回来了。”母亲就含笑看了一眼她,“那··先带这么多吧。”拿出来一大堆东西。父亲就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