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在家大扫除,翻到了许久不曾打开的一本老相册,那里面,有我爷爷的一张相片。不知道这是不是爷爷留下的唯一一张相片。
是在我家院子里拍的,以前的老房子,三间砖房,黄土的院子很大。其实敲下这几个字的时候,我仔细想了一下,以前的院子到底是不是黄土的?好像确实是的吧。
我猜那是一个像现在这样的数九寒天,爷爷穿着厚厚的棉袄棉裤,头上戴着我们说的“老头儿帽”,有点像以前的棉军帽,但是黑色的,脚上一双黑色的棉鞋。爷爷的脸色是黑黄的,满布着皱纹和农村的尘土,天冷,他双手拢在棉袄的袖子里,腰有点弯,有点瑟缩。
记得在我还小的时候,爷爷奶奶是和我们住在一个院子里的,是一个小小的土房子,里面白天也是黑的。跨过门槛,就在右手边,房梁上吊下来一根绳子,栓住一个筐,奶奶蒸的馍馍就放在里面。我长高一点的时候就常常扒住那个筐在里面找东西吃。奶奶说有一次我把筐扒翻了,里面的食物掉出来,我又跑掉了,害得她的馍都被猪吃了。不过这件事情我记不得。
后来大伯家在我们村子后面盖了新房,爷爷奶奶就搬到我家隔壁的隔壁,大伯家的老房子的厨房里,安了个窝住下了。
以前在农村里总是这样,儿子盖新房的时候,就在新房边窝个小小的,独立的小屋子,给老了的父母住。我大堂哥在老屋子的地基上起楼房的时候也是这样。两层的小楼,好几个房间,大堂哥堂嫂又常年在外打工,楼房空着,但大伯父大伯母还是一直住在那个小屋子里。
爷爷奶奶搬到大伯父家的老屋厨房去不久,奶奶就高血压偏瘫了。那时候我还念小学,好像是小学三四年级的样子。记得有一年暑假,我带着我弟,和村里的一群小伙伴(我小时候是孩子王),在村子里到处拾破烂。什么瓶子啦,胶纸啦,纸板啦,积了一堆,用绳子捆扎捆扎,坐船到对岸的镇上废品收购站卖了,得的钱给我奶奶买了二斤小油条,一个西瓜,给我妈买了一包洗衣粉,还剩了一小把钱,有多少却不记得了。
我妈刚嫁给我爸的时候,据说新媳妇,受了不少委屈。不过我妈性格要强,大伯当兵复员后在镇上农机所工作,条件好一些。我妈总说爷爷奶奶偏向老大家,跟他们有不少矛盾。这里面也许有着一个要强的媳妇的不甘和无奈。总之,那些年,我也没看到我妈对爷爷奶奶有什么特别的关照,当然她也很忙,既要干农活,又要照顾我和弟弟。关于爷爷奶奶那时候的生活,印象很深刻的事有两件。一件是我奶奶偏瘫之前,有一天她做好饭,去给还在地里干活的爷爷送饭,但灶里的柴没灭透,掉了一根下来,引燃了灶下的柴火,那个小厨房起火了。我爷爷奶奶赶回来的时候,房顶已经是浓烟滚滚。他们进去抢了一些粮食出来,奶奶对着一簸箕玉米,一边拣一边哭。围观的人很多,也有人帮忙救火,往里面泼水,但没人敢进去,只除了我爸。他不让爷爷奶奶进,一个人一趟一趟地冲进去,搬东西出来。不记得几岁的我,独自躲在一棵树后面,抠着树皮,眼泪哗哗地往下流。
还有一件事。那时候我奶奶已经偏瘫许多年了。爷爷一个人照顾她,人老了,就不注意卫生,也没那个精力。有一次我放假回来,看到爷爷洗过的一件衬衫晾在绳子上,衣领都还是黑的。我拿来一个盆,放了许多洗衣粉,一边流眼泪一边洗那件衬衫。
奶奶过世的时候我上高一。弟弟写信给我,说奶奶已经过世,并且下葬了。不知道为什么爸妈没有通知我,也许农村人都觉得这种事女孩儿不需要被通知吧。收到弟弟信的时候是一节课间,我看了信,当场嚎啕大哭,留下一张请假的纸条,背上书包就要回家去。高中在县城,回家还要搭将近一小时的汽车,还要坐船过河。同村的一个女同学担心我一个人,又情绪激动,不安全,也请假陪了我一同回去。那时候是十一月份,下着小雨,我一路走一路哭,下了船到村里,就都是稀烂的泥巴路,我脚上穿着前不久我妈给买的新白皮鞋,沾满了泥巴,走不了路,就脱下来用手提着,光脚在泥地里走回去。
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见到爸妈,我哭得更伤心。妈妈赶紧打了热水给我洗脚泡脚,劝着我说明天就去奶奶的坟上烧纸。
纸到底也没去烧,是什么原因没去我也不记得了。后来我上大学,出来工作,甚至我结婚,到现在二十多年了,这个纸,到现在也没烧上。记得在奶奶过世前一周,我就梦见我奶奶去世了,还梦到我臂上缠着白臂圈。我妈后来说,这是你奶奶告诉你她要走了。有许多亲人之间的,神秘的联系,我们解释不了,但确实存在。
爷爷后来得了老年痴呆症。那时候我们还不知道什么是老年痴呆症。只听我弟弟说,有一次我二堂哥去我家借两个筐子,我爸回来的时候,爷爷跟他说:“有个小伙子来借两个筐子,叫我告诉你。”我爸问:“哪个小伙子?”爷爷说:“没看清白,好像不认识。”后来堂哥来还筐子的时候,我爸才知道,爷爷连他自己的孙子都没认出来。
我出来工作第二年的春节,回家过年。住在我家前面几户的一个叔叔,平时就和我家关系不错,见我回来,晚上就提着一瓶酒来我家,准备一起吃饭喝酒。我妈在厨房忙活着炒菜,这位叔叔和我聊闲天,说:“你下午到家的时候,你爷爷在村口,他认出你来没?”又说:“你爷爷已经憨了,不认识人了。”我当时眼泪就流下来了,大声说:“我爷爷才没憨呢,你才憨了。”弄得那位叔叔十分尴尬,晚饭也没吃就走了。我妈笑我,说出去工作两年,怎么还跟个孩子似的。
过年的时候,晚上爷爷就一直坐在我家客厅看电视。我问他:“爷,你看得清吗?”他笑了笑说:“就看到有影子动来动去。”那时候爷爷已经有八十二岁了。他搬回到我家对面的两间瓦房里,那瓦房里有个灶,他自己做饭吃。没有玉米或没有面粉了,就拿个碗来我家装两碗回去。
不记得在爷爷过世前,我有多久没有见到他。只是在电话里听我妈说,姑妈带他去城里住几天,他出去散步就回不来了。幸好口袋里装着家里的地址,是警察开着警车把他送回去的。还听我妈说,他甚至在村里散步都会迷路,要发动全村的人找他。
爷爷过世的时候是我妈打电话来。那时候我弟弟跟我在同一家工厂工作,我妈叫我弟弟马上请假回去,让我别回。弟弟去请假的时候,他们部门的科长没有同意,说公司规定请假要提前三天。我在他们部门办公室大哭大闹大骂,问你家的爷爷死了会提前三天通知你吗?闹到他们部门经理一个劲地哄我,让我别哭了,请假单已经签了字,你弟现在就可以走。我让男朋友去给我弟买火车票,那会儿好像是下午,我说买今天的票,他说今天的票应该买不到了,要不买明天的吧?我又大哭了一顿,逼着他一定去买今天的票。
总之,爷爷过世,我又没能回去。现在我也想不通,那时候的我,为什么没有坚持跟我弟一起回家去给爷爷送葬。奶奶过世我不在,爷爷过世我不在,外公外婆过世我也不在,现在想来,真的是一辈子的遗恨。
外公外婆住在河对岸的村子里。听我妈说她怀着我弟弟的时候,没有办法照顾我,把我送到外婆家几个月。后来我妈生完我弟,去外婆家接我的时候,外公指着妈妈跟我说:“妞妞快看谁来了?”我妈说我躲到外公的身后,不肯跟她亲近,她伤心得哭了。我七八岁的时候就经常自己带着弟弟去外公外婆家。过了河是一条长长的堤,堤两边的斜坡上,春天里长满了野草,开满了野花,暖风熏人,浅紫色淡黄色粉白色的蝴蝶在缤纷的草丛花丛里飞来飞去。每次我们两个都一边走一边摘花扑蝴蝶,常常是到了外婆家两手满满的各种花,找酒瓶插起来,摆在桌上欣赏。可惜总是过不了多久就被外公拔出来扔掉了。
我外公有一个绰号,叫“老书记”,他当了很多年的大队书记。好巧,我爷爷也有一个外号,叫“老队长”,他也当了许多年的小队长。那时候说亲也讲究门当户对吧?我爸跟我妈结婚前好像只见过一次,亲事是外公和爷爷定下来的。我十六七岁的时候喜欢问我妈:“妈你跟我爸结婚前有没有喜欢过其他人?”她总骂我是疯丫头。
不过外公比爷爷看起来有威仪多了,脾气也暴躁很多。他个子不高,走路总背着手,说话嗓门可不小。据说我二舅舅有一次惹他生气,他拿出以前日本人侵略时留下的一把军刀,对着我二舅舅就劈下去。幸好二舅舅躲了一下,只砍中了他的腿,在医院躺了两个星期回来了。
但我妈说外公是很仗义的人。我爷爷家很穷,我妈说是那种分家的时候分了半袋子带土的小麦,一捆柴,三百块外债的那种穷,没有房子住。我出生那年,我外公带着工程队,带着材料,给我家建了三间大瓦房。建房子的时候有个工人从房顶上摔下来,断了一条腿。我外公在他去世之前,一直接济着这家人。
我小时候最喜欢去外公外婆家。他家很大,一长排的房子,住着外公外婆,大舅舅小舅舅三家人,很大的院子,院子周围都是树。外公家很多书,我和我弟每次都爬上爬下翻书看,什么今古传奇啦,故事会啦,小说月报什么的,吃饭的时候还看。外公说:“咳咳,吃饭,别看了。”我弟弟比较老实,说不看了就把书收起来。我则是先放下,过一会儿见外公没注意,又打开来继续看。
外公还带我们去河沟边玩。带着他家的大黄狗,在长满了一种叶子有点刺人的长长的水草的河沟边上一直走,看看哪里有鱼。河沟有些地方架了小木桥,我们就小心翼翼地过到另一边。大黄狗则扑通一声跳到水里,游水过去,上岸抖一抖身子,水珠四处泼洒,在明晃晃的太阳底下闪着亮晶晶的光,和着河沟边夏日草木葱茏的芬芳,使我至今不能忘怀。
有时候外公带我们去打斑鸠,大舅舅也去,他们有两杆猎枪。小时候的我们,觉得他们真的太威风了。
外公去世,已经下葬了之后,也是弟弟打电话来。那是夏天,我在公共电话亭打电话回家,靠着电话亭的墙壁痛哭了许久。
外婆就是那种特别特别温和的人,话也不多。对我们好的方式就是煮饭煮菜给我们吃。外婆过世前病了半年,受了许多苦。我妈在病床前伺候了两个月之后,由其他姐妹接手看护。她对我外婆说:“妈,我尽力了,我也有家要照顾。过一阵子我再来看你。”其实她也知道,过一阵子,下一次,就是外婆过世的时候了。
现在,我自己的爸妈,我的公婆,也都是老人了。四位老人之后,又是四位老人。
回忆过去最残忍的事情是,当你一抬头,几十年就过去了。当年烂漫嬉笑的小孩,岁月匆匆,已是中年人。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快过年了,多回家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