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妃死了。
一袭红裙,披散着如墨的长发,自缢在院子里的梨树下。
宫中一片骇然。
太监过来通报这个消息时,我正在给楚妃倒茶,手上不禁一抖。
楚妃正把玩着一个香囊,语气惬意:“很好,又少了一个贱人跟本宫争宠。”
太监赔着笑:“娘娘太谦虚了,就算怜妃不死,也没本事跟您争呀。”
楚妃冷笑:“没出息的东西,闹了次小产就跑去上吊。”
我忍不住插嘴:“怜妃娘娘一向柔弱善良,失去肚子里的孩子后,她受了很大打击。”
楚妃慢悠悠地端起茶杯:“桃欢,谁允许你替那个死人说话了?”
她语调轻轻柔柔,眸中却泛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接着,那杯滚烫的热茶,被生生浇到了我的脑袋上。
我一声痛也不敢叫,迅速跪在地上:“娘娘息怒,奴婢再也不敢了。”
楚妃懒得理我,抬眸望向太监:“所以,那个贱人留遗书了吗?”
太监支支吾吾:“回禀娘娘,传闻怜妃死前曾经说过一句话。”
楚妃不耐烦地拧起眉:“什么话?”
太监连忙跪了下来:“她说,做鬼都不会放过您。”
死一般的沉默。
正当我以为楚妃会大发雷霆时,她却只是勾了下唇:“怪不得那个蠢婢要穿着一身大红色上吊,原来是打算化作厉鬼找本宫索命。好啊,本宫等着她。”
毫无疑问,楚妃是个疯女人。
凶狠残暴,心如蛇蝎。只要有除她之外的嫔妃得宠,她必会想尽一切办法毁掉对方。
胆敢跟楚妃作对的人,只有一个下场。
比如,吊死在梨树下的怜妃。
在她还不是怜妃的时候,曾是我们的清逸姐姐。
她会冲每个人都温温柔柔地笑,会在我来月事时为我煮红糖水,会在楚妃扬起鞭子时一把将我护进怀里。
楚妃几乎没有脾气好的时候,除了清逸,我们这些宫女太监没有一个不被她打骂过。入宫多年,她甚至连身边下人的名字都懒得记,经常不耐烦地把我叫成“桃花”、“桃红”、“那个谁”。
唯独每次一呼唤清逸的名字,楚妃的语气就会瞬间软下来。
——清逸,本宫想吃梨花酥。
——清逸,过来给本宫揉揉肩。
——清逸,这根簪子适合戴在哪儿?
闲来无事时,清逸经常跟我讲她和楚妃的过去。
讲她们的相遇,讲她们的相伴,讲她们的童年。
“七岁那年,是我第一次吃到梨花酥。娘死得早,爹整日酗酒,动不动就打骂我,一直嚷嚷着要扔了我。那天他把我带到集市上,逼我混进人群里偷些值钱东西,我不肯,于是又遭到了他的毒打。他打得那般狠,每一脚都往我心口踹,仿佛巴不得打死我,那样便能节省一份口粮了。街上人来人往,可是没有一个愿意停下来搭救一下我。就在我逐渐虚脱快要疼晕过去时,一个仙女般的小姑娘出现在了我面前。她皱着眉,瞪着我爹,说,老头,谁允许你当街打人了?”
“她的声音,对那时的我来说,宛如天籁。”
“我爹见她身后跟着好几个侍卫,不敢得罪,最后踹了我一脚,便骂骂咧咧地离开了。我浑身无力地躺在地上,下意识朝她伸出手,害怕她只是随时会消失的幻象。她蹲下身,掏出一块手帕,温柔地擦干净我脸上的血迹,然后递过来一块冒着热气的梨花酥。啊,那是我人生中吃过最美味的点心。那时我已饿了好几日,狼吞虎咽着吃完那块梨花酥,发现她起身要离开。不顾身上的剧痛,我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一步一个踉跄地跟在了她身后。她回过头,脸上扬起明媚的笑,说,那你以后就跟着我好了。”
“我原本破败灰暗的人生,因为她,才有了活下去的希望。”
“她,就是大小姐。”
清逸私下经常把楚妃叫成大小姐。
仿佛,她永远是她心中的大小姐。
一向暴躁的楚妃,只要听到清逸的一句“大小姐,消消气”,便会立刻舒展眉头。
“所以啊,别看大小姐平时那么凶,其实她本质还是很善良的。”清逸总这么说。
“我们年纪相仿,小时候经常一起玩过家家。起初,大小姐扮新娘,我扮新郎,拿红色的帕子假装盖头,可是当我准备掀起大小姐头上的帕子时,她突然反悔了,认为我扮新郎是在占她便宜,于是,换成了大小姐扮新郎,我扮新娘,结果她又嫌新郎的装扮太丑,最终,我们两人一起穿上红裙,一起蒙上盖头,一起扮了新娘,真是傻极了。”回忆往事时,清逸眼底总是带着笑。
“有一次,大小姐跑去爬树摘梨花,结果因为爬得太高不敢下来了,紧紧地抱着树干哭了半天。我站在树下又哄又劝,最后张开双臂用手去接,她才鼓起勇气跳了下来,正正好落到我身上,把我的脑袋砸出了一个硕大的肿包,疼极了。于是,眼角还挂着泪滴的大小姐,一脸愧疚地凑了过来,对着我头上的包,轻轻吹了几口气。忽然之间,我就一点儿也不疼了。”
“还有一次,我们一起去看花灯,出门前,大小姐命令我脱掉身上的麻布衣裳,拿出她的衣服让我换上。那是我迄今为止穿过最美最华贵的裙子,浅浅的紫色,带着薄纱,裙摆还有细碎的花纹。大小姐说,我是花灯会上第二好看的姑娘,她是第一。恍惚间,我们仿佛不再是主仆,而是一对平等的、亲密无间的、永远也不会分开的姐妹。我们手牵着手,穿过一盏又一盏花灯,我记得很清楚,大小姐掌心的温度,是暖的。”
“入宫之前,大小姐问我,愿不愿意跟她一起私奔,她说,她才不想进宫处处受约束,她要自由自在,要浪迹天涯。我说,私奔好像是指恋人之间干的事。大小姐敲了下我的脑袋,骂我咬文嚼字。然后,我们真的逃了出去。我们一起住破屋,一起啃馒头,一起洗碗赚钱,虽然辛苦,但那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结果没多久大小姐就因为受不了委屈蹲在地上大哭,于是又拉着我灰溜溜地回了府。”
“小桃欢,你说大小姐是不是很可爱?”清逸一遍遍问我。
全世界只有清逸觉得楚妃善良可爱。
妨碍她的人,跟她争宠的人,她看不顺眼的人,无一例外,非死即残。即便是那些毫无威胁的冷宫弃妃,她也要以欺辱对方为乐。
心情好的时候,她会懒洋洋地躺在椅子上,品着茶,嗑着瓜子,如观赏戏剧般,随便抓来某个倒霉奴才,使唤太监嬷嬷们使用各种刑具折磨他,羞辱他。
心情不好的时候,她会亲自动手,如果说那些太监嬷嬷下手还知道轻重,她则毫无顾忌,视人命如草芥。卑贱如蝼蚁的奴才,即便被打残了,玩废了,也要跪下对她感恩戴德。
如诗画般秀丽的面庞下,藏着阴森可怖的,最纯粹的恶。
那个清逸心中善良可爱的大小姐,早已在后宫争斗中死去,剩下的,只有心狠手辣的楚妃娘娘。
我惧她,厌她,却又不得不因为宫女的身份,跟随她,服从她。
幸好,还有清逸能管住她。
楚妃自然没那么容易听劝,但只要清逸一连好几天紧锁眉头,她便会烦躁地开口:“好了好了,本宫又没杀了那些狗奴才,只不过是闲着无聊打发时间而已,够收敛了。”
清逸立刻奉上刚出炉的梨花酥,低笑着:“娘娘想要打发时间的话,奴婢可以陪您下下棋,弹弹琴,跳跳舞。”
清逸做的梨花酥,楚妃最为喜爱。
后来,无论我如何努力,也做不出同样的味道。
楚妃咬了口梨花酥,斜眼瞪着清逸:“谁要跟你跳舞?”
清逸仍在笑:“娘娘还记得吗?以前在府上的时候,我们最喜欢跑去雪地里跳舞,娘娘在白雪中裙摆飞扬的样子,可谓倾国倾城,美到让奴婢忘了寒风天的冷。”
“油嘴滑舌!”楚妃冷哼,“本宫记得你的舞姿,丑得不堪入目。”
明明是在损她,清逸却低下头,笑得更开心了。
楚妃伸出一根食指,嗔怪地点了下清逸的眉间。
我看不懂她们之间的感情。
但我知道,她们之间,一定是有感情的。
尽管楚妃自私,阴狠,毒辣,可清逸总能从她的无数黑暗面中,找出闪闪发光的那一点。即便微小到随时会被风吹散,却是清逸心中的全部温暖。
“放心啦,大小姐已经答应我了,以后再也不会随便折磨下人了。我们家大小姐啊,只是在假装狠毒而已,内心深处其实充满了胆怯和不安,老爷夫人从小就对她严格要求,体罚也是常有的事,所以她才会用那么扭曲的方式去发泄心中苦闷。只要真心对她,大小姐一定也会回以真心的。”清逸柔柔笑着,眼中带着孩童般的憧憬。
梨树下有风吹过。
长发盖住了惨白的脸庞,瘦弱的身躯仿若失去了重量般,一下接着一下,随风晃动。
大红色的裙摆缓缓垂落下来,如同汹涌而出的血。
这深宫之中,哪里会有什么真心呢?
最终剩下的,只有将绳圈套到脖子上的恨与决绝。
谁也想不到,那个眼里心里只有楚妃的清逸,有一天会成为怜妃娘娘。
猝不及防,却又合乎常理。
高高在上的帝王,一时兴起宠幸一个小宫女,再正常不过。
至于宫女是否自愿,是否身不由己,没有人关心。
谁拒绝得了皇上?谁又敢拒绝皇上?
大家只会羡慕或是嫉妒,感叹又一只麻雀要变成凤凰了。
上一刻还在伺候楚妃梳妆的清逸,下一刻便穿戴上华服,走向了与楚妃平起平坐的位置。
雍容的红妆下,是一张没有表情的脸。
她心里在想什么?
想笑,还是想哭?
雀跃,还是绝望?
没有人知道。
楚妃没有给她机会解释。
即便她在楚妃的寝宫前跪了整整一夜,楚妃也没有见她。
因为,无论她给出什么样的解释,楚妃都不可能原谅了。
一向暴戾的楚妃,没有摔东西,也没有打人,就只是独自坐在镜子前,发了很久很久的呆。
在我眼里,楚妃一直是疯子,魔鬼,阎王。
然而那一天,我竟然从她身上看见了脆弱无助。
她努力把后背挺得笔直,却还是抑制不住浑身颤抖。
我守在她身旁,为她轻轻摇着扇子。
半响,楚妃开口:“她是故意的。”
我一愣:“什么?”
楚妃讥讽地勾起唇:“就像当年故意扮可怜引诱本宫把她捡回家一样,如今,她又用同样的办法勾引了皇上。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从未变过。”
我下意识反驳:“清逸姐姐不是那种人!”
话一出口我便后悔了,以楚妃的脾气,一怒之下拔掉我的舌头也说不定。
楚妃幽幽地望向我,眸中没有任何情绪:“不重要了。”
她没有拔我的舌头,也没有歇斯底里,而是随手拿起一根簪子,轻轻插入了自己的发髻。
是啊,不重要了。
她是楚妃,不在乎道理,也不关心真相。
她只知道一件事,清逸背叛了她,仅此而已。
我向前一步,替她把歪掉的簪子扶正了些。
以前清逸总说:“大小姐啊,其实就是个连簪子也戴不好的笨蛋,她很需要被照顾的。”
“桃欢,你也会离开吗?”楚妃轻声问。
她终于叫对了我的名字。
一直以来,我最大的心愿便是从楚妃身边逃离。
无数次祈祷自己能够被换到一个脾气较好、性格正常的主子手下。
然而那一刻,我低下头,用无比真诚的语气回道:“不会的,娘娘。”
尽管,我清楚地知道,对方并不是一个值得交付真心的人。
不久后,我亲眼看见依偎在皇上怀里的怜妃,含羞带笑。
“瞧,本宫猜得果然没错,她就是主动勾引皇上的。老天真是不开眼,什么不三不四的低贱货色都能爬上龙床!”楚妃咬牙切齿。
皇帝英姿飒爽,任何妃子都会热烈地爱上他,我明白。
后宫尔虞我诈,如履薄冰,没人不想往上爬,我理解。
可我就是不信。
不相信那个温柔纯净的清逸姐姐,也会像其他人一样。
楚妃与怜妃的战争,就此拉响了号角。
或者说,是楚妃单方面的战争。
楚妃每一天都在绞尽脑汁地谋害怜妃,时而在她饭菜里下药,时而往她寝宫放毒虫,还逼着我们下人一起出谋划策。
而怜妃,处处退让和包庇,作为曾经最熟悉楚妃的人,对方的那些小伎俩,总能被她轻易识破,巧妙化解后,再假装一切都没发生过。
楚妃使出去的刀刃一次又一次扑了空,只能将怒火发泄在我们下人身上。
这一次,再也不会有人毫不犹豫地将我护在怀里了。
鞭子抽到背上的触感,从刺痛,变得麻木。
每次打完我,楚妃都会面无表情地勾起我的下巴:“是不是恨到想杀了本宫?”
我摇头:“不敢。”
楚妃声音带着魅惑:“想不想让本宫把你送给怜妃?”
我继续摇头:“不想。”
楚妃笑意盎然地掐住我的脸,手上缓缓加重力道,直到我脸颊开始肿胀麻痹,她才慢悠悠地松开手:“本宫不信。”
她不信任何人。
或者说,曾经信过,但以后再也不会了。
相比阴晴不定的楚妃,聪慧大方的怜妃在宫中更易收获人心。
这让楚妃更加怨恨,更要使劲浑身解数对付怜妃。
每每看到楚怜二人争锋相对的样子,我都会心生叹息。
她与她之间,本不该是这样的。
有一次,楚妃甚至将怜妃从台阶上推了下去,导致怜妃摔断了一条腿。
皇上大发雷霆,要严惩楚妃,还是怜妃带伤求情,才就此作罢。
楚妃冷笑:“不用你假好心。”
怜妃直视她:“娘娘那个推法,是想置我于死地吗?”
楚妃一脸遗憾:“可惜失败了。”
怜妃语气始终淡淡的:“如果我真的死了,娘娘会伤心吗?”
楚妃勾起唇:“本宫定会敲锣打鼓,庆祝自己又摆脱了一个贱人。”
怜妃轻笑:“娘娘撒谎。”
楚妃眼底冒出火:“你可以去试着死一死,看看本宫是不是在撒谎。”
怜妃一瞬不瞬地注视着楚妃,似是清泉缠绕上烈火,明知后者那般凶猛危险,前者却义无反顾。
回宫后,楚妃将寝宫里的物件砸了个稀巴烂。
“撒谎?她凭什么说本宫撒谎?她以为她是谁!”楚妃咬牙切齿,顺手又摔了个镯子。
她真的一点都不在乎怜妃吗?
我不敢问。
我明明是离她最近的人,却始终无法真正了解她。
我只能埋下头,默默清扫着满地被她摔烂的碎渣。
世上最善变的,是帝王的心。
皇上对怜妃的专宠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又召幸了别的宫女。
我第一次见到楚妃那么开心的样子。
比当年皇上第一次召她侍寝时还要开心。
她甚至懒得妒忌那个新受宠的宫女,眉梢全是笑意:“本宫就知道那个贱人迟早会有被皇上厌倦的一天!真是老天有眼!看她以后还神气什么!”
毫不在意自己也是被厌倦的那一个。
“桃欢,快去打听一下,看看怜妃有没有像条丧家犬一样哭花了脸!”楚妃神采飞扬地使唤我。
到了怜妃宫里后,我发现她的院子里有一颗梨树。
满枝花蕾正在等待开放。
怜妃站在梨树下,温柔地冲我招手:“小桃欢,你来啦。”
我抬头看着那棵树:“梨花盛开的时候一定很美。”
怜妃低笑:“到时候,过来一起赏花吧。”
我方才反应过来,匆忙向她行礼:“奴婢给怜妃娘娘请安。”
怜妃脸上带着无奈,勾起手指刮了下我的鼻子,嗔笑:“小傻瓜,跟我不用这么讲规矩的。”
她从不在我面前自称本宫。
或许是错觉,现在的怜妃,似乎比之前受皇上宠爱时更快乐。
“是不是楚妃让你过来的?想看看我有没有因失宠而悲痛欲绝?”为她问。
我愣愣地点头。
怜妃笑意更深:“她啊,还是那么幼稚。”
“怜妃娘娘,你跟楚妃还会和好吗?”我问出了一个更幼稚的问题。
怜妃沉默下来,睫毛微颤,许久才喃喃道:“会吗?”
我在心里懊恼起来,责怪自己给怜妃添堵。
楚妃那个犟脾气,怎么可能轻易跟怜妃和好。
怜妃摸了摸我的头,用玩笑般的语气柔声说:“没关系,以后日子还长,我会努力哄好大小姐的。”
我松了口气,也跟着笑起来。
意外发生之前,我们总以为日子还长。
总以为,已经破裂的东西,只要自己够努力,就可以把它复原。
回宫后,楚妃急切地追问:“怎么样?那个贱人是不是很难过?很沮丧?很生不如死?”
我照着怜妃教的,点头:“嗯,整个人悲伤又憔悴,一口饭也吃不下。”
“那就好。”楚妃终于满意了,“那就好。”
那天楚妃心情大好,吃了满满一大碗饭,以前为了保持身材,她从来都只吃小半碗的。
失宠后的怜妃反而多了自由,可以专心讨好楚妃。
怜妃很了解楚妃,知道她喜欢什么,讨厌什么,知道她用膳的习惯,就寝的习惯,知道她什么时候会生气,什么时候会高兴。
她小心翼翼地向楚妃示好,即便一次又一次被奚落和推开,只要腿没有摔断,她都会默默爬起来,继续冲楚妃笑。
但楚妃并不领情。
“那个贱人一定是想毒死我。”楚妃面无表情地打翻怜妃送过来的点心盒子。
盒子里装着怜妃亲手做的梨花酥,那本是楚妃最爱吃的东西,可她连看都没看一眼。
我将地上的梨花酥一个一个捡起来,大着胆子开口:“娘娘,其实怜妃只是想求您原谅而已。”
楚妃不允许任何人替怜妃说话。
“已经摔烂的东西有什么好捡的?”她似笑非笑,“既然你这么热心肠,那好,本宫数到三,你把这些梨花酥全部吃进肚子里,一点渣都不许剩。”
“一。”
“二。”
……
于是,在楚妃慢悠悠的数数声中,我被逼着狼吞虎咽了十几个梨花酥。
差点被噎死过去。
楚妃慵懒地往躺椅上一靠,勾起唇:“告诉怜妃,想让我原谅她也行,去死就好。”
后来,怜妃真的死了。
支开身边的宫女,自己一个人静静地吊死在了梨树下。
大片大片盛开的梨花,有一朵悄然落到了她的头发上。
像在怜悯,像在告别。
就在她死前不久,被诊出了喜脉。
皇上龙颜大悦,迅速恢复了对怜妃的宠爱,百般呵护。
除了皇上,再无人为这件事开心。
楚妃又一次把寝宫砸了个稀巴烂。
怜妃第一时间赶过来,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被楚妃一巴掌甩到了脸上。
楚妃眼中充满嫌恶:“真脏。”
怜妃表情怔愣,轻声道:“有那么脏吗?我不过是做了跟你一样的事。”
楚妃又一巴掌扇到了怜妃脸上:“一个贱婢也配跟本宫相提并论?本宫可没有你那么下贱!”
怜妃发髻凌乱,声音木然:“所以,在你心中,我从头到尾,什么都不是,对吗?”
楚妃一脸困惑:“不然呢?该不会,你以为自己对本宫很重要吧?”
怜妃面色惨白,几乎快要站不稳。
楚妃勾起唇,继续道:“本宫小时候很喜欢踩蚂蚁玩,看着渺小卑贱的它们艰难求生,再一脚把它们压扁碾碎,别提多痛快了。有一天,本宫一时兴起,放过了一只垂死的蚂蚁,还随手朝它扔了点食物碎屑。站在蚂蚁的角度,自然会对本宫感恩戴德,可是站在本宫的角度,你觉得,本宫有可能会对一只卑贱蝼蚁产生任何感情吗?”
纵然我早已习惯楚妃的残忍无情,这一刻,也还是被她刺痛到了。
连我都如此,何况怜妃呢。
可怜妃却在笑,无比张扬地笑。
她笑着凑到楚妃耳旁:“也对,我当然不能跟您相提并论了,毕竟,我得宠没多久就成功怀了龙种,而您,入宫这么多年了肚子还是空的,活该被我这只蝼蚁踩着往上爬哦。”
楚妃肩膀在发抖:“果然!你果然是主动勾引皇上的!从一开始你就打定了主意要利用本宫上位!”
怜妃抬手理了理自己的发髻:“没错,那天晚上我是故意扑进皇上怀里的,我就是想上位,就是想当妃子,凭什么你可以,我就不可以?凭什么我只能站在后面仰望你?凭什么要让我目送你去一次次侍寝?你不是瞧不起下人吗?那我就证明给你看,你所拥有的,我也可以有,你得不到的,我更可以有!不得不说,看到你因为我而气急败坏的样子,真是痛快极了。”
“贱人!贱人!”楚妃再次扬起胳膊,却在巴掌落下之前,被怜妃一把攥住了手腕。
“大小姐,消消气。”怜妃语气带着挑衅,“等本宫生下龙胎,升为贵妃后,您再生气也来得及。到了那个时候,记得老老实实向本宫行礼哦。”
我站在楚妃身后,静静注视着怜妃。
她在讥笑,在挑衅,在激怒楚妃。
可我只看见她的眼眶在逐渐泛红。
她从未变过。
她依然在意她。
在意到,似乎快要撑不住了。
我有时会想,如果她遇见的不是楚妃,而是其他什么赵妃李妃,那么她一定会被好好善待,一定会拥有很圆满的结局。
可偏偏,只能是楚妃。
她在意的人,就只有楚妃。
那个曾经给过她希望、最终却将她推向地狱的大小姐。
救赎她,吸引她,毁掉她。
即便她们吵得那般凶,几日后怜妃还是悄悄托我送了一个香囊给楚妃。
香囊上是她亲手绣的几朵梨花,泛着淡淡香气。
“她最喜欢梨花。”
“她一定被我气坏了吧?”
“她每次情绪剧烈波动的时候都会整夜闹失眠。”
“香囊里装了静心安神的药草,对她的睡眠有好处。”
“别说是我送的,不然肯定又会被撕烂。”
她仿佛又变回了以前那个爱絮叨的清逸姐姐。
“上次你跟楚妃说的那些,”我望着她,“我知道都是气话。”
“小桃欢,别把我想得那么好。”怜妃轻叹。
“可你就是很好。”我说。
“傻瓜,我也有私心,有怨气,有妒忌。”怜妃苦笑。
“妒忌楚妃?”我问。
怜妃轻轻摇了下头,没有回答。
“她值得吗?”我捏着那个香囊,问。
怜妃静默良久,低声说:“不值得。”
“是啊,她愚蠢,残忍,疯魔,死性子。”她垂下双眸,嘴角浮起无奈的笑,“可她是我的大小姐。”
大小姐。
再普通不过的三个字。
到了她口中,却带着万般柔情。
直到很多年后,我都还记得那时她脸上的笑容。
带着无奈,带着酸涩,以及,微微悸动。
仿佛回到了她们初遇那天,回到了玩过家家那天,回到了在雪地里跳舞那天。
可惜,人类无法活在回忆里。
那些往昔的美好画面,最终一个接着一个,冰冻,破碎。
楚妃毫不犹豫地买通太医,设计弄掉了怜妃肚子里的孩子。
当我得知楚妃的计划,跌跌撞撞地奔过去想要提醒怜妃时,她已经流着血倒在了地上。
如同一片枯掉的落叶,静静躺在身下的血泊里,木然地凝望着天空。
总是能一眼识破楚妃诡计的怜妃,偏偏在这一次,让楚妃得逞了。
或许,她是在赌。
赌楚妃不会对她那么狠,赌楚妃内心对她还有一丝在意。
显然,她输了。
她的大小姐,是真的,一点都不在乎她。
也或许,她只是累了,不想斗了。
所以,甘愿认输。
深宫之中,败者的下场,要么沉寂,要么消亡。
怜妃选了后者。
她走得那般决绝,像是早已在脑中反复排练过无数遍自己的死亡。
或许,在她从清逸变成怜妃的那一刻,就已经种下了自杀的念头。
怜妃死了。
大家只为此震惊了那么一小会儿,便该干嘛干嘛去了。
皇宫那么大,妃子那么多,偶尔死一两个,实属正常。
至于皇上,不知在忙着宠幸哪位新人,连怜妃的遗体都懒得过去看一眼。
楚妃也没去。
“死人有什么好看的?吊死鬼一般都会吐出长长的舌头,翻着瘆人的白眼,丑得要死!”楚妃一脸嫌恶。
她打扮得花团锦簇,从头到脚都换上了精致的装饰。
“本宫早就说过,等她死了那天,一定敲锣打鼓庆祝。”楚妃脸上扬着胜利般的笑容。
她并没有发现,自己头上的簪子又戴歪了。
我悄悄去看了怜妃最后一眼,回来时,楚妃正靠在卧榻上,面无表情地盯着我。
她显然知道我刚才是去看怜妃了。
我跪了下来,等待惩罚。
但楚妃一句话都没有说,目光幽幽地落到我身上,似乎是在透过我望向另一个人。
我主动开口:“怜妃瘦了很多,但面容看上去很安详,如果没有脖子上的勒痕,就像只是睡着了一样。”
楚妃冷笑:“安详?怀着对本宫的恨意自杀而亡,怎么可能安详?”
我低下头:“娘娘,那句‘做鬼都不会放过你’只是宫人之间乱传的,并没有证据表明出自怜妃之口,以奴婢对怜妃的了解,她不会说这种话。”
“什么叫,以你对她的了解?”四周空气骤降。
楚妃手一抬,一只茶杯直直砸在了我额头上,鲜血立刻从被刺破的伤口渗出来。
“你的意思是,你比本宫更了解她?”楚妃笑容中带着讥讽,随手把玩起那只绣了梨花的香囊。
“奴婢不敢。”我没有去抹额头上的血,“但是娘娘,您手上的香囊,是怜妃生前托我送给您的。香囊上那几朵梨花,是怜妃一针一线亲手绣出来的。颜色,样式,香气,都是她特意按照您最喜欢的样子做的。”
生平第一次,我将生死抛之脑后。
只想告知面前这个又疯又蠢的女人,怜妃真正的心意。
楚妃拿着香囊的手骤然僵住,然后迅速地,犹如沾染上了剧毒之物般,将香囊用力扔在了地上。
“有毒!香囊里一定有毒!那个贱人是想害死本宫!想拉本宫给她陪葬!快请太医,查查香囊里藏了什么毒!快!”她声嘶力竭。
怜妃一针一线绣出来的心意,此刻孤零零地躺在地上,被踩踏了一遍又一遍,沾染上擦不去的灰尘。
得知怜妃死讯时我没有哭,看到怜妃遗体时我也没有哭,但现在,我看着那只残破的香囊,跪在地上,眼泪一颗一颗滴落。
一众太医拆开香囊,再三确认,里面只有安神的药草和香料。
以及一张叠起来的纸条。
我将纸条递向楚妃:“娘娘,上面应该是怜妃写给您的话,看一眼吧。”
她没有接,眼里毫无波澜:“还用看吗?无非是一些诅咒本宫去死之类的晦气话,拿去烧掉。”
我犹豫着想要打开那张纸条,楚妃一巴掌扇了过来:“谁也不准看!”
她夺过纸条,眨眼之间,撕个粉碎。
碎纸屑从楚妃指间缓慢飘散到地上,仿若再也无法复生的死后幽魂。
“她一定恨我入骨。”楚妃眼中带着狠戾。
“她明明喜欢紫色,却偏要穿着一身大红上吊,分明是故意的。”
“在香囊里塞入诅咒的纸条,一定是某种可以置人于死地的蛊术。”
“这个贱人,活着的时候就够讨嫌了,连死了也要故弄玄虚,本宫才不怕她!”
她开始整晚整晚地不睡觉,倚靠在窗前,从天黑站到天亮。
娘娘不睡觉,我们宫女自然也不能睡。
我夜夜陪着楚妃,听她翻来覆去地讲述那些往事:“当年我第一次出府游玩,正好撞见有个醉汉当街打人,扰了本小姐的心情,就随口训斥了一句,我可没那么好心为了救人,只是单纯嫌弃他们挡路了而已,谁知那个黄毛丫头竟然赖上了我!见她如饿死鬼投胎般大口啃着梨花酥,看上去应该很好使唤,我就勉为其难把那丫头捡回了府上,想着留她做个免费出气筒,结果一留就是那么多年,真是便宜她了。”
“她仗着有几分姿色,又是个好欺负的软性子,经常被府上人调戏逗弄,有几个小厮竟然还敢对她动手动脚,真是活腻了,我当场就剁了他们的手喂狗!事后爹娘罚我在祠堂跪了三天三夜,责备我行事狠辣,我才不管,虽然只是个微不足道的丫鬟而已,但她是本小姐的人,谁也不许动!不过她整天一副小心翼翼的受气包样,连脑袋上被砸出个包也不敢哭,我看了就来气!怪不得人人都想欺负她!”
“她从小到大都不爱打扮,看着寒酸极了,明明我平时赏了不少首饰给她,她却一个都舍不得戴,全部抠抠搜搜地装在盒子里藏起来,结果盒子被人偷了去,她急得哭了好几天,比死了爹还伤心。我骂她守财奴,她肿着眼睛说,盒子里都是我送给她的礼物,代表了我的心意,每一样她都想珍藏。她也想太多了吧?那些只不过是本小姐戴腻了的、随手赏的小破首饰而已!”
“那天去花灯会,我实在看不下去她身上的麻布衣裳,骂骂咧咧地拿出自己的裙子给她穿,结果一路上所有人都在用惊艳的眼神望向她,呵,一帮没见过世面的下等人!论美貌,本小姐才是第一好吗?搞得我只能紧紧牵住她的手,不然谁知道她那个蠢货会不会又被调戏!”
明明是在抱怨,她却满眼笑意。
这个时候的她,仿佛不再是楚妃娘娘,而是那个未出阁的娇贵大小姐。
“入宫之前,我一百个不乐意,虽然皇上英姿飒爽,可他那般滥情,我如何受得了与旁人分享夫君?所以我毫不犹豫地离家出走了,带着她一起。我们找了间破屋住下,四处都是泥土和蜘蛛网,倒是挺符合她穷酸的身份,而我则被灰尘呛得不行,谁让本小姐天生金贵呢?好在她花了半天时间就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我睡床,她打地铺。”
“身无分文的日子原来那么难熬,不过是吃了顿饭没付钱而已,店小二竟然当众呵斥本小姐,真是天大的笑话!她那个贪生怕死的怂货,不仅拦着我砸店,还主动留在店里洗了三天碗筷。第一天我气不打一处来,嫌她没出息,第二天我坐在一旁翻白眼,她笑着哄我,第三天我含恨加入了洗碗的行列,没办法,谁让她要刷的碗筷实在太多呢?本小姐只能勉强分担一点了。”
“结果洗个破碗把本小姐的手都冻裂了!一双纤纤玉手变得又红又肿,我委屈得不行,她低下头细心地帮我上药,我第一次发现她的手竟然那般干裂粗糙,就像干了几十年的脏活累活,可她明明也才十几岁而已。于是我不准她再挑水做饭了,那些小事我自己就可以办到,她一脸迷茫,仿佛不明白自己哪里做错了,有时间不如去保养一下她那双糙手,真是气死本小姐!”
“倒霉的是,我不小心把饭烧糊了,满屋子都是烟,我气得想摔锅,又担心摔坏了还得再花钱买,只能原地干跺脚。她却笑得很开心,驱散了屋里的烟,然后手把手教我做梨花酥。她那个人啊,处处惹我生气,唯独她亲手做的梨花酥,最讨本小姐喜欢。她说,梨花酥是我们第一次相遇的信物,所以无论如何都要牢牢记住它的味道。世上怎么会有那么矫情的丫鬟?”
“那段离家出走的日子,真是辛苦极了,明明每天都很疲惫,她却总是强撑着露出轻快的笑容,是把我当瞎子?有一次她居然歪头靠在我肩上睡着了,真是好大的胆子!虽然本小姐那些日子表现得亲民了一点,但她也不能那么没大没小吧?看在她一脸疲惫的样子,我就暂且饶过她了。谁知她竟然保持着那个姿势一觉睡到了天大亮!害得本小姐的肩膀麻到失去了知觉!酸疼了好几天!”
“后来有一天,她直接累晕了过去,我以为她断气了,眼泪怎么也止不住,毕竟没了她以后就没人干活了。还好她很快就醒了,否则我倒要先哭断了气!坚持不了的事,就应当果断放弃。其实进宫做妃子也没什么大不了,皇帝也不是什么丑陋恶霸,嫁了就嫁了,毕竟本小姐那么难伺候,只靠她一个人可不行。所以,我拉着她回府了。”
“再后来,我们进了宫,变成了现在这样。”
楚妃嘴唇干裂无比,重复道:“变成了现在这样。”
我奉上茶,她一口都没有喝。
如果,她们当年没有回府,会怎么样?
以楚妃的个性,一定会每天都抱怨辛苦,麻烦,累。
但一定也会在怜妃靠向她的肩膀时,不悦地皱起眉,然后别过头,默默弯起嘴角。
可惜,世上没有如果。
“她一定会来找本宫索命的,一定会。”她又从大小姐变回了楚妃。
“不会的,娘娘。”我为她披上外衣。
“会的。”她语气坚定。
很多很多个晚上过去了,怜妃依然没有来。
后宫纷争不断,有人被贬为庶人,有人被封了贵妃,但楚妃已经一个都不关心了。
有风吹响窗户的时候,她会立刻起身查看。
夜半屋外传来猫叫,她会立刻从梦中惊醒。
“是她来了吗?”楚妃反复询问。
“不是,娘娘。”我一次次回答。
又一个无眠之夜,她披散着长发,轻声问:“桃欢,世上到底有没有鬼?”
我以为她想听的是否定答案,摇头道:“娘娘,奴婢不信鬼神。”
然而她用力攥住我的肩膀,指甲似乎掐进了我的肉里,一字一顿:“怎么可以不信呢?世上有鬼,肯定有的,我们很快就能见到鬼了。”
黑夜中,烛光映衬着她苍白如纸的脸。
她嘴角勾起异样的笑容,脸上没有丝毫恐惧,更多的,竟是期待。
大家都说,那位作恶多端的楚妃娘娘,逼死怜妃后,被对方的鬼魂吓疯了。
一时间,宫中人心惶惶,对楚妃避之不及,生怕沾上什么不吉利的东西。
深宫如囚牢,每天都有人疯,有人哭,有人死。
遭皇上厌弃的嫔妃,连下人也不把她们放在眼里。
一年,又一年。
兜兜转转,楚妃身边只剩下了我。
“你也滚吧。”楚妃毫不在乎。
我不语,默默为她摇扇。
楚妃眼底带着讥讽:“不必装忠心,跟着本宫这样的弃妃,你唯一的下场就是死,还不如另寻他主,为自己谋个好去处。趁着本宫心情好,愿意主动放人,趁早滚。”
我看着她鬓边的白发,想说我可以不走,但她转过身去,懒得再多看我一眼。
最终,我什么也没说。
于是,我也走了。
新主子曾经也是位宫女,对下人温和包容,受皇上宠爱多年,即将晋升为皇后,前途一片光明,处处都比楚妃好。
我终于实现了曾经的心愿。
挺好。
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不可能继续追随楚妃。
何况,她想要留在身边的人,从来不是我。
离开前,我看见楚妃独坐在窗边,翻出一把碎纸屑,试图将它们拼接起来。
当初撕掉香囊里的纸条后,她又把地上的碎纸片捡了回来。
每一片都悉心保留着。
“本宫倒要看看她到底写了什么。”楚妃自言自语。
细碎又微小的纸片,拼起来难度很大。
我放下打包好的行李,陪着她一起,拼了很久很久。
终于拼好后,发现纸条上的字迹早已模糊,辨不清内容。
时间可以抹去一切。
纸上的字,枝头的花,身旁的人。
无一幸免。
楚妃盯着那张破破烂烂的纸条,怔了好一会儿,说:“没关系。”
我刚想安慰,却听她接着道:“反正她就快来找我了,有什么话,可以留着当面说。”
她还在等。
整个宫中,大概只有我知道,楚妃并不是被鬼魂吓疯的。
她只是,等得太久了而已。
每一天,她每一天都在等待与怜妃的鬼魂相见。
可她等了一天又一天,却怎么都等不到那个红衣厉鬼。
“你说,她是不是有病?都死多少年了,怎么还不来找本宫报仇?她以为自己是谁?也配让本宫等这么久?不管她是鬼是妖,见面后本宫一定先狠狠赏她一巴掌!”
“你说,她就那么在乎肚子里的孩子吗?在乎到要去死的地步?当年本宫有大把机会可以怀上龙种,可本宫没有,因为本宫不愿意,为什么她却愿意?她就那么爱皇上?就那么想生下他的孩子?就那么,没有一丝丝眷恋地,说死就死了?”
“你说,化作厉鬼的她会长什么样子?脖子会断掉吗?眼里会流血吗?会飘过来,还是爬过来?会掐住本宫的喉咙,还是挖出本宫的心脏?”
楚妃一遍遍地问着,眼神那般空洞。
我张口,又闭上,一个字也答不上来。
说到底,我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旁观者罢了。
一个直到最后也没能探入她们内心深处的旁观者。
楚妃疯魔的外表下,究竟有没有真心?
怜妃临死之前,究竟有没有怀着恨意?
那张纸条上,写的是怨,还是念?
我永远也无法知道了。
屋外的管事嬷嬷正在催我走。
我望向她:“娘娘,奴婢走了。”
楚妃眼底如一潭死水,没有搭理我。
“不对。”她突然回过神,“万一鬼魂的样子其实没那么丑呢?万一她比活着的时候更美了呢?本宫绝对不能输!”
楚妃放下碎纸片,匆匆坐到镜子前,手忙脚乱地为自己梳妆。
将散乱的长发盘起,给憔悴的脸颊抹上胭脂,在唇间点上艳丽的红色。
最后,她拿起一根簪子,愣了许久许久。
“清逸,这根簪子适合戴在哪儿?”她轻声开口。
空荡的寝宫内,没有人回应她。
完
小说 作者:尸姐
微信公众号:shijie2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