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父亲是在我身边的,最近每日的夜里我都会梦见他。
梦里的他,经历着我的经历,担心着我的担心,抑郁着我的抑郁,徘徊着我的徘徊……
梦里的我,为他打抱不平,为什么人到快退休的年纪就不能追求进步,他可是全市优秀教师获得者,他们凭什么跟他争;也深感对不起,大家都在高考,可我的语文卷子却没有交,他没有打我没有骂我……
梦里,有爱,有回忆,但也有隐隐的不敢、不愿、不能说出来的恨。
倒不出去的洗脚水
那一个个漆黑的夜里,外面的天伸手不见五指,屋里的洗脚水冒着热气;因为要锻炼胆量,五岁的女孩颤颤巍巍地端起那盆洗脚水,缓缓地、慢慢地拉那那扇门,她望着那全是黑的夜,把她缩了回去。
“倒水的胆子都没有吗?快去……”在催促声中,小女孩再一次探出头,一步一步地往外挪,终于,她走出了门。门外终究是没有屋里蜡烛的光亮,她又有一些胆怯,她当然不敢走到院坝边,就在门坎的位置,把洗脚水倒掉了。然后,飞一般地跑回屋里。
就这样,伴着惊心、伴着催促,或许有鼓励吧,但是她看不见;她只记得自己的紧张、害怕、恐惧,那个怕黑的恐惧,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的夜晚。
如果梦里,给父亲讲到这件事。父亲恼了,有那么夸张吗?就倒个洗脚水而已,有什么值得怕的;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更何况倒水不算吃苦;如果不是那个时候锻炼你的胆量,哪儿会有现在的你;你个不孝的,这些小事你都要记下来……
梦里的我,在听到父亲这样说的时候,是委屈而又不能发声的,毕竟,父亲去世了,所有的发生都没有意义吧。但还是需要说话的,毕竟梦里才能相见。于是我说,亲爱的爸爸,我并没有怪你,我只是想那个胆小的我,是想要你拥抱的,是不想要生活里有那么多严厉的。亲爱的爸爸,你可以拥抱我吗?
我要过我的生日
姐姐死掉了,从生下来就死掉了。
关于姐姐的故事,这两年从母亲的口里听到的多一些,大致是因为害羞和不好意思,家里没有叫产婆,想的是生的时候再去叫;婆婆一个人在家陪她,婆婆煮鸡蛋的当儿,还未褪去内裤的母亲把姐姐生了下来,当场窒息。
那一天,是农历六月廿八。一年以后的第二天,我出生了,算命的说我要过姐姐的生日,才可以被养活。其实后来家里并没有给我过姐姐的生日,我依然过的是六月廿九的生日,但要过姐姐生日这句话,却一直在我的脑海里环绕。
我是有死亡焦虑的,来自于母亲吧,毕竟她的母亲在她五六岁的时候就跳河自杀了。很多次跟母亲说故事,她总会讲到这个部分,她连自己妈妈的样子都不能记得,更不用说跟她联结了,再加上家里有了看起来对她还行的后娘。但我知道,母亲是有想要跟亲生母亲在一起的愿望的,要不然后来的她,为什么会患上神经官能症?
梦里,我很想问父亲,他有没有死亡焦虑?虽然在临走之前,他说此生没有遗憾;虽然他说他不怕死亡,但是2019年的腊月廿八,他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又回来的时候,自己是特别兴奋的,说阎王并不愿意收他。所以,我猜实际上他还是愿意继续活着的。
所以,梦里,我应该这样问,亲爱的爸爸,在听到妻子和女儿有死亡焦虑的时候,你的感受是什么?我猜这个问题会让他焦虑吧,虽然他想念着我们,但是他并不愿意我们在还没有好好享受人生的时候,就去见他。
我在猜,他会说,在这个家里,我已经死亡了,所以你们要活得久一点;我的事,我现在可以自己负责。上一辈、上上辈的事,他们自己也在负责。你记得他们的爱,就够了。
于是,我想到某一次的课堂,我看见外公外婆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场景。他们对我的妈妈说,亲爱的孩子,我们都很好;我们离开,不是你的错;无论在哪里,我们都爱你。
那时的课后,我给父母亲讲这个故事,父亲是不相信的,母亲则生了一场大病。这一次的梦里,我再次给父亲讲这个故事,我躺在他的怀里,他摸了摸我的头,对我说我不必承担那么多,把外婆的事还给外婆,把姐姐的事还给姐姐,就送我回来了。
他拥抱我的余温,此刻还在。
竹
漆黑的夜晚那么高冷
瞎眼的同学追着安静的富贵竹
构不着碧绿橙子的明亮
玻璃瓶骑着牛躲在了树后
高考的试卷怎么都搭不上话
法官端坐着玩偶的姿态无法自拔
单身的孩子尖叫着来到一个欢畅的空间
桃林深处传来酸菜鱼的味道
昏暗的台灯始终不能被催眠
河豚和鸭子传来如雷的鼾声
影子抖抖竹篙想要替天行道
打一个飞机去往那座迷离的城市
酒精灯听见对面有人的声音
瞎眼的猫慌张地抱起一棵粗壮的树
藏起来的作文回到了阅卷的现场
抽屉里的秘密终于见到了光
如尖刺的富贵竹弯下了自己的身子
泡在水里的节子早已烂掉
闷着的牛儿不再在田野里奔跑
逃跑和害怕是最不搭调的书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