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村子的东面,有一棵横跨在河里的柳树。柳树扎根的十丈外,有一个茅草屋,茅草屋里住了一位毒嘴老太婆。
有一次放学,我和小白花从她的屋前经过,她正在家里剥玉米。我凑过去,对老太婆说,这就是做玉米饼的玉米棒子吗?
小白花白了我一眼,便爬上了老太婆家的小阁楼。
老太婆没有回答我,只顾着低头剥金黄色的玉米棒子。
我抢过老太婆手中的玉米棒子说,我给你帮忙,剥一个玉米棒子一毛钱。
老太婆骂了我一句土匪。
小白花从小阁楼里下来的时候,老太婆正摘下围裙,嘴里骂骂咧咧地从她四方形的手巾里拿出五毛钱递到我的手上。
我拿着钱冲到门外,冲着屋里的老太婆喊,我是土匪,你就是老土匪。
听完我这话,老太婆操起杵在墙角的斧头就追着我跑。
小白花拿着我的书包,站在老太婆的后面笑。
那时候,小白花总是在我的面前说,老太婆这个人物不简单。
我表示很赞同。
小白花又说,老太婆深藏不露,她的小阁楼,有满满一屋子的书。
我想,那一屋子的书可能是用来裹烟卷的。为了证明我的推断,第二天晚上,我便爬上了老太婆家的桃树上。
我坐在老太婆家门前的桃树上,并没看到老太婆拿着书本裹烟卷,倒是看到她一个人拿着菜刀杀鱼宰鸭。
自我记事起,老太婆就一个人住。一个人到芦苇荡里砍柴,一个人撒网抓鱼虾,一个人修剪她屋后六分地的桃树,一个人背着竹篓到田野里挖野菜。
后来,我和小白花推算出同一个结果,这老太婆,以前肯定是个杀手。
只有杀手才会一个人。
02.
家乡有一种酒,叫桃林酒。老太婆的八角桌上,摆满了桃林酒。酒,是杀手的血液,也是老太婆的血液。
小的时候,我总是会偷偷地拿老太婆的酒,然后将酒用来浇桃树。因为我觉得那桃林酒,就应该是浇桃树的酒。
后来长大我才知道,桃林酒,不是用来浇树的,而是用来浇愁的。
小学四年级,我刚接触英语。因而英语成绩总是烂得一塌糊涂。当任课老师说要拿考卷回家给父母签名的时候,我心中自然有一些哀愁。
于是,我决定向老太婆借壶酒,去浇一浇这心中的愁。
那时候,老太婆除了是酒鬼,还是个不折不扣的烟鬼。她还偷偷在她茅草屋的后面种了几棵烟草。等烟草成熟时,收割,晒干,切丝,然后用旧报纸一裹,就成了她手中的烟卷。
老太婆以前有一个烟杆,但被我偷拿当口哨吹了。后来就改成自己用旧报纸,旧书本裹烟卷。
那日,老太婆用来裹烟的纸还剩两三张,我搬着一摞子的书,穿过桃林,及时赶到了她的面前。
我对老太婆说,我把我幼儿园的书本给你裹烟,你可以答应陪我喝一杯吗?
老太婆很是豪爽,在桌子上给我新添了一个酒杯,倒了一小杯酒。
我端起酒杯一饮而下,然后就给呛着了。呛得我眼泪直流,哭爹喊娘。后来,我再也没有碰过老太婆家的桃林酒。
一个月后,我才发现我把我的寒假英语作业夹在送给老太婆裹烟的书堆里了。
我找到老太婆的时候,老太婆正站在六分地里剪桃枝。我说,老太婆,我不小心把我的英语作业给你裹烟了。
老太婆又骂我,你个没出息的小混蛋。
我说,你赶紧给我找找。
老太婆边剪桃枝边对我说,你的作业都被我裹着烟抽完了。
后来因为这事,我的英语老师给我留了一大堆的课堂作业。
在我恶补作业的那段时间里,老太婆来我家看过我一回。
老太婆刚见到我,便骂我道:“小混蛋,要是我是你的读书先生,我肯定会拿戒尺打死你。”
我说,我才不怕,你这个老混蛋从来都舍不得打我。
我记得那是一个午后,南方来的燕子还没有飞走,池塘的鸭子追着鱼儿来回地游。老太婆晒着太阳抽着烟斗,我看着留堂作业有些哀愁。
03.
读小学的最后一个秋天,我拿着锄头,一边给老太婆翻地,一边嚷着要吃萝卜。
老太婆怀里揣着胡萝卜种子,白萝卜种子,水萝卜种子,蹲在地头抽烟,边抽还边骂我,什么都不种,馋死你这个小鬼。
我说,我馋死了,谁替你翻地?
老太婆熄了烟头,拿着萝卜种子洒进泥土里,嘴里依旧喋喋不休:“没皮没脸,没出息的小混蛋,吃不完你就不许走。”
我说,那你可一定要等我,等我吃穷你。
老太婆指着我的鼻子骂我,就等着你这个小祸害。
深秋的时候,我帮着老太婆去拔萝卜。拔完萝卜后,我站在村头看着老太婆洗萝卜,切萝卜,腌萝卜,晒萝卜。
家乡有一种冬藏萝卜的方法,便是在做好标记的土地里,挖一个井口大的洞,然后把萝卜埋进去。冬天挖出来吃的时候,萝卜依旧清脆可口。
为了好认,我会帮老太婆把藏萝卜的洞挖在河边第一棵桃树根的两米外。在桃树根下挖洞的时候,老太婆就警告过我,来年的三月,不要爬桃树,不然她就打断我的腿。
我说,就算是打断我的腿,我也要爬。
老太婆说,桃花是桃树的眼泪。你要是爬桃树,桃树会哭的。
眼泪?我平生最讨厌别人哭哭啼啼的。因而我信了老太婆的这句话,以后三月改爬桑树。
后来,我读初中,与老太婆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直到离开村子读高中,读大学。我都没有好好地陪老太婆唠过一次嗑,喝过一回酒。
河水还等着乌篷船,天空已留不住炊烟。桃林酒洒复一杯,寒来暑往又一年。桃花是桃树的眼泪,四月后再也没有相见。
04.
扎根在土地的村子里,有人长命百岁儿孙满堂,有人长命百岁孤独终老。有人英年早逝孩提哽咽,有人英年早逝膝下无子。
只有那屋顶上的炊烟,开不尽的繁华。那天空的烟火,落不尽的千树。
三月的阳光,懒散地像出门晒太阳的老太太。在这个懒散的日子里,我接到了小白花的电话,小白花问我,还记得村头的老太婆吗?
我说,记得啊,那个死老太婆,她喝酒抽烟,爱记仇。她骂我是个混蛋,是个土匪。以前,我们还推算那老太婆是个杀手。
小白花说,你应该有两三年没去看她了吧。去年我去看她的时候,她说想你。
我说,老太婆她才不会想我,她觉得我是个祸害。
小白花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同我说,老太婆她死了。
我一怔,什么?那个老太婆,死了?
小时候,我总认为什么都来不及,不拿着凳子等在村口,就来不及看露天电影。不站在北风中抬头望天空,就来不及看烟火中最美的一朵。
长大后,我总是认为一切都还来得及。来得及吃她为我冬藏的萝卜,来得及喝她一壶桃林酒,来得及回去见她最后一面。
我回家乡的时候,老太婆的屋子已经空了。听村上的老人说,老太婆没有挨过冬日里那场最冷的雪。
我提着两壶桃林酒,洒在了老太婆的坟头。坟头没有墓碑,只有那草,已经高出我的七分裤脚。
我边拔草边笑着说,死老太婆,我还以为你不会老也不会死。我还以为,这个世界的路你会陪我一起走。
没想到你老胳膊老腿的竟然走得比我百米冲刺还要快,一溜烟就没了影。死老太婆,你等一下我会死啊。
窗外的长寿花正打着花骨朵,桃树的眼泪拼命地往下落,爬上柳梢头的弯月泪影婆娑。风吹衣衫薄,河畔无灯火,你答应说等我。
都是我的错,我一直昧着良心说,一切还可以从头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