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重叠叠扬州书

石青山

图片发自简书App


第二次到扬州去,在个园的书摊上,我买到一本书——《扬州画舫录》,清代人李斗所著。早知道这本书的名气。据说那些有关这个城市的古迹、园林、商业、人物、传说、谜云,流年旧影,风花雪月,风习地理等,重重叠叠隐藏其中。

李斗集三十余年的心血写就的一本扬州书,简直就是扬州城的百科全书,于我这个塞上客而言,借这本书来略略解读扬州这座历史文化名城,仅是一种方式,我艰难的硬读了书的几十页便草草收兵。扬州依旧雾花水月地幽暗不明。也许,繁复的扬州之书,如不是素心人怕是不可以轻易进入的。

然而,我依然以书为媒介,保持着对一座城池古扬州的好奇心和敬意。

文学与地域的关系是一枚硬币的两面。我的了解和向往扬州是从前人的文学开始的。

稍稍了解唐宋明清文学的人,大约是能够从中感觉到扬州的繁华与美丽的分量。千余年前的春天,在武昌黄鹤楼,李太白送孟浩然到广陵去,江水浩荡孤帆远影斯人不见,李白脱口吟出烟花三月下扬州的千古诗句。李白之前,隋炀帝的扬州风流史不提也罢,初唐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里》,如梦似幻的春江美景大约是在写扬州吧。之后在晚唐杜牧的风流佳句里,在南宋姜白石的词里,在晚明张岱的笔记小品里,扬州各有不同的特质。

我零星地阅读着古扬州。现代实体的扬州却一直离我太远,我无法完成一次久远以来的关于扬州香艳与风华的亲历,阅读真正的鲜活的扬州之书。从塞上定居江左十年,江右的扬州近在咫尺,然而,只有两次匆匆的造访,衣香鬓影太匆匆,我只是零乱地翻开它的几张册页,我的阅读是浮光掠影的一瞥,这也是现代人的心性浮躁的通例。我试图一窥扬州这座名城的某种本质性的东西。然那些厚重的书页,那些轻盈的画页,于我而言,吉光片羽,一闪一跃,捕捉不及。

扉页,瓜洲。

瓜洲在扬州之南,我以为它应该是扬州书的扉页,从江南入扬州的门户。2007年的正月初三,早早地,我独自一人从常州朋友家出发,先到镇江,到金山寺上香,又登北固山匆匆一览。然后,我乘车走润扬大桥,看大桥高悬浩莽长江之上,一桥飞度南北,天堑已成坦途。大桥沟通的不仅是车流物流,实际上我们可以更轻松地心态迈入对面那座满是文化积淀与风华传说的历史名城,来轻轻翻开扬州这本大书,进入那些似无若有的细节中。车过对岸,路牌指示着前方是瓜洲古镇。哦,瓜洲,在哪儿?道外农田房舍历历在目,冬日的平原大地碧绿、开阔、宁静,正是安详的年节景象。这就是瓜洲吗?从扬州回来后,翻翻书,那些关于瓜洲的零碎句子,断续地奔跳出来一些。“两三星火是瓜洲。”﹙唐•张祜﹚这是失意漂泊者的瓜洲,冷寂着、触目着。“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吴山点点愁。”﹙唐•白乐天﹚,这是痴情相思者的瓜洲,水绵长而山沉重。“楼船雪夜瓜洲渡。”﹙宋•陆放翁﹚这是戎马生涯者的瓜洲,壮阔激烈的英雄素描。还有,它是文天祥逃难时曾经过的瓜洲,还是那位明眸皓齿性情刚烈的杜十娘投江自尽的瓜洲。哦,瓜洲古渡头,何以铺陈着这么多惹人遐思的生活意象?想来羁旅行役,既使人愁肠百结又魅力深深。瓜洲古渡头,是起点,南下北上,谁从这里浪向天涯海角、大漠边陲;这古渡头,也是连接点,谁人渡江登岸,探访这古扬州城,“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稍驻初程。”城中烟花雪月珠帘翠幕,绿杨深处,是梦是谜,心里没一个底。唐宋元明清,长江之畔,运河之滨,南来北往于淮左名都扬州城的人,先在瓜洲一驻或一瞥,恰似翻开扬州这本大书的扉页。

某一页,瘦西湖。

车窗外的天气虽有些明明暗暗,但没给人不快的感觉,已是午后,转眼扬州城已到。我打车径直奔瘦西湖去。这个瘦西湖,名气大得很哦。“也是销金一锅子,故应唤作瘦西湖。” ﹙清•汪 沆﹚扬州曾经是销金一窟,瘦西湖当得大名。著名园林学家陈从周曾说,游瘦西湖应以画舫,从小秦淮慢慢摇荡入湖;不过,我没有这样的条件。我从一侧门进入此园,我不熟悉瘦西湖的前世今生,暗想着瘦则瘦,长相总也有几分和杭州西湖差不多吧,,入了园才知道此湖和彼湖的大不同。瘦西湖没有杭州西湖水波的浩淼,西湖太大了,秀丽中有自然的野性,大得画家无从落笔表现它的全貌,名气大才气大的宋代杭州知府苏轼也只能给西湖修一条苏堤。瘦西湖啊,据说原先只是一截清瘦狭长河道,全赖后天的精心雕琢,成就了一座精致的园林。“两堤花柳全依水,一路楼台直到山。”园里红男绿女如织,沿着瘦西湖畔,我也随游客走来,只是看看瘦西湖的盈盈一握的水,依依湖畔的垂垂杨柳,嗅嗅缓坡上的梅花散发出来的暗香,听听湖中画舫上表演的丝竹弦调,走走二百五十年年的莲花桥﹙五亭桥﹚吧。这五亭桥可是扬州城的标志,它的美学及园林艺术的价值,是专家们津津称道的。我站在五亭桥里让冬春之交吹面不寒的风吹吹,回望那瘦西湖一握的水带。桥上的石阶凹凸斑驳,岁月的风化和行人的踩踏所致,这是瘦西湖最有沧桑的痕迹吧。这里,喜旧厌新才够味。有些地段有新修的痕迹,我是一眼带过的。园中还有很多的景致,看不过来,只买了一张琼花的图片,也算补偿了对千古传说的绮念。前人陶渊明说,“园日涉以成趣”,意思是美好的园林,天天流连盘桓,自然趣味多多。我呢,或者也包括不少人,衣香人影太匆匆,见识是大打折扣了,但我也不是一无所得。比如说清代肥硕的扬州富商特别喜欢“瘦”的种种,比如“扬州瘦马”,这个比较变态,不提也罢。说瘦西湖,却是大有深意存在的。在这里“瘦”不是寒酸简陋,“瘦”倒是精致细腻的代言,螺蛳壳里做道场,过去扬州人喜爱精致生活的风流境界托一个“瘦”字不言而喻。

李斗在《扬州画舫录》记录扬州很多的私家园林,大约皆小巧精致,有“瘦”字在里面作法呢。

又一页,富春茶社。

从瘦西湖的又一侧门出来,沿瘦西湖边的大道走,对面有山,山上有楼宇,是大明寺,我才发现似乎已经出了城。后来回家翻书,著名园林学家陈从周在《瘦西湖漫谈》中说:“瘦西湖四周无高山,仅其西北有平山堂与观音山,亦非峻拔凌云,唯略具山势而已。”原来这里有大名鼎鼎的欧阳修平山堂。当时天要黑下来,我已没空到平山堂参拜了,就信步走了一段路,湖外地势开阔静谧,正月初三的傍晚,行人稀少。我搭公交车,到市中心,文昌阁赫然入目,满阁灯火,古阁明代所建,昭示着扬州的文风鼎盛吧。大街上华灯齐放,年初三的夜嘛!我找不到富春茶社,就找个一家小小的连锁饭店,点了个清蒸狮子头、烫干丝、扬州炒饭。狮子头,大名鼎鼎,汤鲜,有入口即化的感觉,做工精细用心,大约是不负淮扬菜的名声的。

第二次到扬州,是2008年夏天,从城东来,乘公交车进了城,已是中午,肚子饿了。略微在街道打量后,我和老婆坐上人力三轮车,告诉师傅说,到老的富春茶社去,师傅拉着我们,七拐八转,进入一条小道,车子停下,我们走过一窄道,两排全是卖扬州“三把刀”和各种木桶的铺子,老弄堂里头就是盛名已久的百年名店富春茶社了。茶社不是那种特古色古香的样子,进入大堂,楹联书画满眼,大约是酒好不怕巷子深,一楼的几个餐厅食客如云,慕名前来的外地游客不断进来。我们要了茶点,等了一会,服务员端上桌来,两杯饭店特制的魁龙珠茶,小笼屉的蟹黄汤包,大笼屉的各式包子,虽饿了,我们也是细嚼慢咽斯文样子,切合这里的氛围。烧麦、蒸饺,千层糕,蟹黄包、荠菜包、梅菜包、三丁包,大煮干丝,味道确实不坏。说饮食扬州是并不为过的,此地饮食的精致正是传播着扬州十二分的名气。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从前的扬州是个吃喝挥霍的好天地,李斗的书里记载了扬州富商们挥金如土的故事,他们满足自己舌尖上的欲望造就了精美的淮扬大菜。今天的人们到扬州来不吃“三头”﹙清蒸蟹粉狮子头、扒烧整猪头、拆烩鲢鱼头﹚可有点遗憾了,说归说,我也只能吃得起其中最小的一头,铁定留下了遗憾。精美的饮馔,是扬州生活与文化的底牌,往大了说,是扬州给中国饮食文明的贡献,值得后人珍惜。怪不得乾隆年间的李斗在《扬州画舫录》得意的记了一笔 “吾乡茶肆,甲于天下”。

不切实际地痴想着,但愿我有足够的钱和足够的闲,上午水泡皮,下午皮泡水,在此座城池里生活上一阵子,也做个富春茶社的饕餮之徒。

茶足饭饱,随后,我们到个园一游。个园满眼全是清瘦的竹子,还有清瘦的春夏秋冬四季假山。这就是个园的个性,是造园人的嗜好,有此足够了。

又一页,灯火阑珊。

正月初三的夜是没有月的。我看见的是扬州城的灯火,从文昌阁向东走去,穿过那些宽阔明亮的街市,渐渐地我走进了古老的小巷。越走越深,两边尽是矮矮的老房子,过一座桥,桥下有流水,沿河岸有街灯,依次而深延,那些灯不是很亮堂,朦胧而柔和的,我以为恰有无限的韵味,让我这样一个体验扬州市井的夜客惆怅而怀恋,脑子里很努力地搜索出清代黄仲则的两句诗:“悄立市桥人不识,一星如月看多时。”当然,山遥水远,世易时移,我是没有黄仲则的隔代伤感和寂寞了。街上行人依稀,正是老街的妩媚。老式的房子里,有人在说扬州话,而那些狭长的小巷,似乎一直通向岁月的深处。

这是扬州的老城区。我不知道它是不是杜牧的那条十里春风的街道,是不是史可法曾经抵抗清兵的地方。大概我多情了,历史过去了千百年,扬州这些古老的街衢,王朝兴衰,悲欢离合,杂沓过多少脚步,落下了几许尘埃?谁也分辨不清了。

二十四桥在哪呢?不知道。想想这些美好的景象就很有意思了。“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晚唐的杜牧在扬州很是风流了一把。今天的廿四桥就是二十四桥吗,李斗在《扬州画舫录》里说廿四桥即吴家砖桥。一名红药桥。我宁愿相信扬州城里有那么二十四座桥,春风杨柳,碧波荡漾,玉人伫立,箫声悠悠,芍药盛开桥边,养眼,美啊。

古扬州美女如云,在扬州历史上生活过的文化名人更是太多了,从李斗的《扬州画舫录》里翻翻,那些名人就跳入比我的眼帘。不说艺术方面的扬州八怪之类,单说清代的文史学术名家,就我所略略知道的,如全祖望,姚鼐,洪亮吉,段玉裁,王念孙,阮元,袁枚,套用一句习语,大师如云群星璀璨。他们在灯火阑珊的古城夜色里,兀兀穷年,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蓦然回首,觅得学问的精义。也许对扬州后人们来说,这些大师们多得有些不可招架喽。

又一页,古运河。

我和妻子沿整修的旧街一路走来,那些整砌一新的青砖高墙的院落,几乎没有了历史的风霜痕迹。这条街道,曾诞生过党和国家的最高领导人,很多游客,在这里驻足指点一番。我们从青砖垒砌的旧东关门出来,竟慢慢走到古运河边了。哦,大运河,旷世风华的大运河,风流的隋炀帝巡游而来的古运河,乾隆帝六下江南的古运河,今天,见到了它的风流真面。

白日里的运河,躺在现代的都市里空空荡荡,只有一只环卫工人打捞漂浮物的船。遥想当年光景,不知是怎样的繁忙热闹呢。晚饭后,我们又一次来到运河边,希望看见与白天不同的景象,这夜色迷离下的河流能否透露出运河的秘密呢。经过整修的古运河在夏夜里晃荡闪烁。今夜无月,两岸灯光璀璨,游人却寥寥。古运河水晃荡无声。扬州繁华前前后后千余年,哪一刻能少了运河的风波,古运河才是扬州的魂魄吧,可是今夜它分明是冷落了许多。

沿运河漫步,看运河水在现代装饰灯光下潋滟。一座城市,依水而建,由水而兴,古今中外,不可胜数。塞纳河之于巴黎,泰晤士河之于伦敦,黄浦江之于上海,秦淮河之于南京,珠江之于广州,等等,有了河流,有了湖泊,就有了城市的灵性和魂魄,古运河对扬州意味着什么,我是个外人,也不是城市史的专家,很难说出个子丑寅卯。我想,来扬州的游客们,临水凭眺,心思悠然与历史相接,那浩大连绵的历史云烟似乎随水波来到眼前,又随水波消失。古运河水荡涤尽了历史的尘埃,帝王将相,富商巨贾,才子佳人,平民百姓,三教九流,扬州八怪,他们曾是古城的主人,又是匆匆的过客,惟一不变的是,古运河滋养的扬州城的文化精魂随运河水激荡不已,生生不息。

有人说,扬州虽地处江北,但在文化上是江南中的江南,我以为,何必非要对扬州分个南南北北呢?河出其北,江出其南,扬州地理上既近大海又接内陆,既南又北,一部扬州之书必然厚重轻灵皆备且重重叠叠。摘几句南朝文学家鲍照的《芜城赋》吧:“沵迤﹙mí yǐ﹚平原,南驰苍梧涨海,北走紫塞雁门。柂﹙duò﹚以漕渠,轴以昆岗。重江复关之隩,四会五达之庄。当昔全盛之时,车挂轊﹙wèi﹚,人架肩,廛﹙chán﹚閈﹙hàn﹚扑地,歌吹沸天。孽货盐田,铲利铜山。才力雄富,士马精妍。”这段话的大概意思是说:地势辽阔平坦的广陵﹙扬州﹚城,南通梧州、南海,北趋长城、雁门关。前有漕河萦迴,下有昆岗横贯。周围江河城关重叠,地处四通八达之要冲。当年吴王刘濞在此建都的全盛时代,街市车轴互相撞击,行人拥挤,街坊密布,歌唱吹奏之声喧腾沸天。吴王靠开发盐田繁殖财货,开采铜山获利致富。使广陵人力雄厚,兵马装备精良。这“芜城”就是扬州,荒芜之城的意思。在此文中,鲍照描绘了扬州从前的繁华富庶和今天兵燹之后的荒芜冷落。华夏九州之一的古扬州是千百年层累的结果,是历史书写的绝版。城池虽几度兴废,诸如金兵南下,清军屠城,而城市典册的精魂不灭。这个精魂在我看来,就是“生活”二字。扬州是如此地热爱生活,生活是如此地厚爱扬州。

浮光掠影间,翻阅一部重叠之大书,如坐扬州画舫,飘荡千年历史之河。前人弹奏的“广陵散”不散,前人吟诵的“扬州慢”也有了新的内涵。是的,生活不朽,而先辈们创造的重重叠叠之历史典册同样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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