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搬家的时候大姑姐送来两株君子兰,不放心我,一再叮嘱我要好生养护。果然没有辜负她的不信任,其中一株已死在同年盛夏。另一株则与我一起直抵三九严寒,现在,它正端庄地坐在窗台上,碧色酽然,宽厚的叶片恣意亭亭,丝毫看不出与另一株阴阳两隔的郁郁寡欢。
夜晚,我坐在楼上书房里,君子兰在窗台上。绿色大理石做成的窗台在灯下泛着幽光。碧叶,大理石,柔软的叶抵坚硬的石,一样安静。
同样安静的,还有我。
我的手指在键盘上爬行,眼睛在屏幕上搜索,听叶片们在手指嘀哒间隙的葳蕤之声。我们彼此安慰,一株植物,与一个人。
没有眼睛,也许它不愿意有眼睛,也许它的叶就是眼睛,它感受着我的气息,每一个静坐的深夜。我将它捉住,囚在我的眼睛里,夜里。
我是个有绵密心思的人,心思绵密注定我不会忽略一些细节,一些致命的细节,它们引领我走入一个个喜欢的桎梏,我打开门,体验窒息,触摸已经久远的盛夏。又进入一道门,我听到天堂里不同的声音,我替它回忆它那株先行消殒的同伴。
盛夏离去的那一株,我得以窥视它全部的死亡过程,红花先谢,根慢慢萎缩,叶片渐渐腐烂。这很慢,等待它辗尘化泥的过程,让我心痛。其实,不是我,我是坐在虫声渐密的秋夜,替另一株的孤独心痛。
我猜这是它们默契的结果,我确信,它们都有心灵感应,它们控制情绪的能力在某种程度上要比我强多了。假设它们依然这样生长,谁来在平凡的相对中验证一株的孤独甚于两株遥望的纠缠?
所以,在浓烈的盛夏,一株先行退场。另一株绿,心甘情愿地被囚在我的眼睛里。
那株倏然离去的君子兰让我想起了我刚参加工作时候遇见的一位师傅。
97年的时候,我被分配到山东青岛的一个二等火车站。举目无亲的女孩子,头一次面对纷扰的人际关系有些不知所措。幸运的是,带我的李师傅是个漂亮开朗的大姐,比我大不了几岁。一天到晚乐呵呵的,好像从来没经历过烦心事。受她的影响,我也逐渐走出被各种坏情绪包围的困境,学着看淡了很多同事之间发生的不愉快的事情。
后来,因为工作调动,她被分到了邻站。坐通勤车上下班,很不方便。偶尔见面,还是会看到她满脸笑容,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再后来,我因身体原因,不能继续工作,于是请长假在家休养。
今年上半年,我回单位办理续假申请。同事告诉我,李师傅走了!我简直不敢相信,脑海里浮现出她一天到晚笑眯眯的样子!一个如此开朗乐观的人怎么会说走就走了呢?
同事说,李师傅其实身世很坎坷,从小没了亲生父母,跟着本家的大爷长大。后来,参加工作,顶替大爷进了铁路系统成了一名铁路工人。因为长相甜美,能歌善舞,单位里很多小青年都对她动了心思,一来二去,她自己也有了喜欢的意中人。
养父母得知她在单位跟个小伙子情投意合之后,忙不迭找人打听小伙子的家底。结果很失望,小伙子家境一般,父母都是普通工人,家里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正在上学。
养父母百般阻挠她的恋爱,理由就是她从小命不好,得找个家庭好的来改变她以后的生活。更主要的是,养父母后半辈子还得指靠她。
不是没有抗争过,一边是含辛茹苦把她养大的养父母,一边是看见她满眼都是宠腻的意中人,痛苦的挣扎了一段时间以后,她还是顺从了养父母给她做的选择,她说她的身世象层层束缚的茧,密不透风,让她喘不动气,看不到未来……
婚后生了个女儿,婆家家境殷实,不过老公长得不好,又矮又胖,俩人感情不好,曾有同事说有段时间李师傅上班眼圈发青,夏天撸起袖子来,胳膊上经常青一块紫一块。
今年年初,单位组织体检,她被查出乳腺癌。从查出毛病到病情恶化再到离世,仅仅隔了几个月的时间。
哀莫大于心死吧,听说在她住院期间,她老公一天到晚不见人影儿。女儿在潍坊读大学,周末匆匆赶回来陪陪她。每个周末成了她离世前一段最幸福的时光,女儿在她人生最后时刻给了她最大的情感慰藉……
偶尔想起英年早逝的李师傅,我就唏嘘不已。叹人生无常的同时,希望她在那边能够一切安好,能够遇良人,得幸福。天堂里没有病痛伤害,没有唇亡齿寒。
我将绿叶囚在我的眼睛里、我的黑夜的刻度上。然后,我习惯投入温习另外一株在盛夏的死亡。这些温习看似一场偶然的邂逅,常常穿过黑夜的屏障,降落我眼前。我熟稔每一场温习要到达的深度,路途将临的停歇。
就像每次回忆起李师傅,我无法将从未亲历的死亡瞬间凝固,我不厌其烦地回放自己设计的一些情节,这一切,都得赶在白天到来之前。就像一个得了狂想症的病人,在一个隐秘的空间里,自己监测,释放无人知晓的病毒,然后任凭自己扫杀。
我捕捉工作时跟她在一起的每个瞬间,她的笑容,她的声音,温习一个个我从来不敢证实也得不到证实的细节。
我花费了几场哭泣,把我压迫性的臆想与变态的残忍渐渐抚慰平静,它们睡去,我和叶子在夜里醒着。
空空的。我与叶子对望,就像两个失忆的老人。
我贪恋空调的或暖或凉,贪恋一场秋的或悲或喜,贪恋一句话,一个飞越千山万水的信息传递的温度,坐在书房里,周末用一整天,我告诉叶子一些带有人间烟火的信息:
他说,给我短信好吗?他说,你最近怎么没了音讯?他说,你还是我最初见到你的样子。这些消息,和叶片目光一样湿润,我确定,在某个角落,我还可以支取一些温暖。
逝者已逝,生者如斯。一切依旧,除了死亡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