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狐季姬早产的消息,诡诸急忙撇下了桓宫的诸般事务,命赵夙驾车匆匆赶回公宫。刚刚经过路寝,便远远地听到了狐季姬撕心裂肺的叫喊声,诡诸心中焦躁不安,故而还未等车子完全停稳,便仓促着跳了下来,一路小跑着奔进了寝殿。
因为事发过于突然,宫中上下全然没有准备,此时也全都乱作一团。下人们奔忙之间,已经顾不得其他,以至于堂堂国君还要小心翼翼地避开来往的侍婢才能进入正堂。
寝殿内室之中,狐季姬因疼痛难忍呼号不止,令诡诸心焦如焚。可正当他要推门跨入小寝时,却不料被人一把拦了下来:“眼下安人正在紧要关头,还请君上在外堂耐心等候!”
“你怎么在这儿?”突然被人拉扯了一下,诡诸不由得暴怒起来,转过身来正要斥问,却见阻拦他的不是别人,正是前些日因受到斥责被看管起来的陵苕,心中难免会感到讶异:“是谁让你出来的?”
“安人因婢子而受到惊吓,正要请君上责罚!”陵苕微微屈身答道。
“怎么回事?”诡诸更感不解了。
“都是奴婢不好!”诡诸正吃惊地盯着陵苕,谁知棘心却突然跪倒在地,不停地叩头道:“请君上责罚奴婢吧!”
自己才刚刚回宫,陵苕和棘心便先后请求责罚,这让诡诸着实有些摸不着头脑。他狠狠地瞪了陵苕一眼,遂转身走到阶上坐定,并对棘心吩咐道:“你起来说话!”
棘心直起身来,但却仍跪在地上,泪眼婆娑地哭诉道:“只因奴婢一时好奇,无意中发现了陵苕被看管的地方,这才给安人引来了麻烦……”
“你究竟做什么了?”诡诸听罢也不容分说,便恶狠狠地朝着陵苕问道。
“此事跟她无关!请君上千万别误会了!”棘心为陵苕辩解道:“是前些日子陵苕言语冲撞君上,安人以为或许是当初自己太过刻薄,让她心中感到委屈,这才会在君前言语不周。每念及此,安人心中便感到十分愧疚,因而总想寻个机会去探望她。只是不知君上将她安置于何处,安人又不敢向君上亲问,这才拖了下来。这几天奴婢在给允安人分送瓜果的时候,因一时贪玩闯到先夫人寝殿外,无意中发现了陵苕所在,便多嘴告知了安人。安人心中记挂,便让奴婢带路去了先夫人的寝殿,谁知……谁知……”
“姬氏也是过于心善了!”诡诸说话间瞥了陵苕一眼,见她眼角微微泛出一丝泪花,心里也是不禁一动,但口中却仍是在责骂棘心:“再怎么说,她也是这宫里的主人,便是犯下了天大的错事,又何须对一侍婢心怀歉疚!你身为她的贴身侍女,见她月份已经这么大了,也不劝着些,还让她四处走动!”
“奴婢知错了!”棘心俯首道。
“犯了错定是要处罚的!但现在正是需要你的时候,就且搁着吧!”诡诸怒目而视,抿着嘴说道:“你接着说,究竟发生了什么?”
“到先夫人寝殿时,陵苕正对着窗外发呆。安人担心夜里风凉,便叫奴婢先进去把窗子关上。谁知刚进了屋,就看到……就看到那只鬼魅……正站在她身后……”棘心说罢便伏在地上痛哭起来。
“鬼魅?”诡诸满是惊诧地盯着陵苕,见她神色如常,全然不像是刚刚经历过凶险的人,心中不免好奇,于是便问道:“你竟然都没有发觉?还是早就已经知晓了此人的身份?”
“君上明鉴!”陵苕缓缓地跪在地上:“婢子被君上禁足殿中,平日里从未有人进来过,再加上殿外又有甲士护卫,自然也就没有警惕之心了!”
“那你现在知道了!”诡诸眯着眼睛问道:“就没有感觉到后怕?”
“不后怕!”陵苕顿了一顿,又回答说:“那人若有心要害我,婢子现在或许连后怕的机会都没有了;若是没有诚心谋害,又何必要庸人自扰呢?再怎么说,婢子也不过是君上路寝中一个奉茶的婢女,实在想不出有什么要人处心积虑来算计的价值,又为何要后怕呢?”
“哼!”诡诸怔怔地盯着她那张波澜不惊的面庞,心中万般情绪互相交杂,也不知是赞许之情更多一些,还是戒备之心更多一些。正当他神思恍惚之间,屋内又传来了一阵急促的叫喊声,诡诸忙又起身疾行到门口,一边跺着脚,一边隔着门窗焦急地喊着姬氏的名字。陵苕冷冷地看着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眼神中闪现出了一股复杂而奇异的光芒,这其中包含着憎恨的神色,同时还流露着悲悯的意味。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狐季姬的哭喊声才渐渐停了下来。房门打开,有一名浑身是血的老妪一边擦着汗,一边唉声叹气地走了出来。诡诸忙迎上去问道:“姬氏情形如何了?”
“唉!”老妪叹了口气,语无伦次地回答说:“还没到时候,又受到了惊吓,胎位不正,老婆子尽力吧!君上不要抱太大希望!”
“你说什么?”诡诸抬着颤抖的手指着那位老妪,恶狠狠地命令道:“今日无论如何也要保住她!若是她有什么闪失,你们全都要去给她陪葬!”
“砍砍砍!”老妪颇为不屑地回应道:“每次宫里的贵人要生产,老婆子就要被砍一次!可如今贵人们都去了多少茬了,老婆子还好好地活着!活着也是遭罪,君上可要说话算话!”说罢便自顾自地寻了一个墙角,窝在那里闭目养神去了。
“你!”诡诸咬着牙摇了摇头,却没再说什么。
看到这幅情景,陵苕不禁冷笑道:“君上本就是宽仁之君,又何必说这些狠话?说出口的话却不忍心去做,平白损了为君者的威严气度,又是何必呢?”
“你还笑得出来!”诡诸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天生万民必授之以职,寡人何以能够逾越上天而随意夺人性命!”
陵苕听了之后颇有些不以为然,但却没有立即发作。待沉默了半晌之后,她才又突然问道:“听闻君上即位以来,短短六年便灭国有七,一战而屠戮士民不知凡几。却不知这些人,可在您所说的万民之列?”
“这是你该问的吗?”诡诸冷冷地讥讽道:“寡人可还没有赦免于你!”
“您连一名随意讥讽自己的老妪都能爱而不杀,婢子虽言语刻薄,却不知所犯何罪,竟至于让您如此忌恨!”陵苕依旧面不改色:“难道是这位老妪您时常得见,故而显得亲近,而婢子却是个身份不明的远人,所以就要随意处罚了?既如此,那婢子是否可以这样理解,所以您所谓的仁义,也只限于您目之所及的范围之内呢?”
诡诸实在是想不通,在如今这个纷乱的场合,在自己心烦意乱的情境之下,眼前的这名婢女为何突然跟自己论起了仁义之道?更让他想不通的是,若是寻常人等,便是在朝堂之上恭恭敬敬地提出这种问题,他都未必要去理会。可偏偏在面对陵苕的时候,无论她选在了什么样的场合,也无论她如何疾言厉色,自己都有要争一争的冲动。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既然想不通,那就暂时不要去想。诡诸只略略沉思了片刻,便不紧不慢地回答道:“天王东迁以来,礼乐日渐松弛,纲纪日渐不张,列国征战不息,百姓哀声哉道,这是几千年来都未曾出现过的乱世。乱世之中,有无道之君肆意荼毒百姓,有野心勃发之辈任意挑起祸乱,寡人身为天子宗亲,自然要担起荡涤天下、还生民于安乐的责任。征战灭国固然要残杀士民,可与长久的安泰比起来,付出一些代价也总是值得的,这难道有错吗?”
“所以……”陵苕的脸上突然露出了一丝悲色:“为了你心中的那个承平之世,任何人,都可以牺牲吗?”
“那是自然!”诡诸不假思索地回答道:“若是牺牲一人便能换得天下安宁,便是让寡人去死也未尝不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