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人最近总是一惊一乍的,哪怕是窗棂上出现了个影子,她都以为是那鬼魅又出现了。夜里还经常会做噩梦,梦到有鬼魅在殿中行凶杀人,每次被惊醒了,都整夜整夜不肯安眠。殿中的侍婢本就被吓得不轻,如今看到安人这般疑神疑鬼,也都变得神经兮兮的了。”
说话的时候,陵苕正跪在路寝的大殿当中,垂着眼睛向端坐高位的国君回话。
诡诸仔细地端详着她的一举一动,见她脸上依旧没有一丝波澜,话音中也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也不知是出于什么样的动机,每当看到她这副宠辱不惊的面孔,诡诸便总会想到已经逝去的齐姜——而怪异的是,陵苕的性情与齐姜可以说是截然相反。
齐姜从小便生养在齐国宫室当中,是被公族当做明珠一般捧着长大的,故而自来便是一副随性洒脱的模样,从来都不会掩饰自己的感情。欢喜了,她会肆无忌惮地捧腹大笑;伤感了,她会毫无顾忌地放声大哭;害怕了,她会赤着脚跑出来寻求安慰;得意了,更是会像个孩子一般,四处招摇显摆。
似乎在她的世界里,自己就是个永远都长不大的孩子,是永远都需要父兄长辈呵护的小公子。她做事从来不顾忌后果,但凡兴之所至,哪怕是刀山火海,她也敢闯一闯——就算是惹出了什么麻烦,也总有人帮她收尾。她是个真性情的女子,哪怕是做了君夫人,也从来都不把这份尊荣放在眼里,不愿意用各种条条框框将自己约束起来。
陵苕却是走在了另一个极端上。
诡诸至今都猜不透陵苕的真实身份,更不知道她曾经历了些什么样的过往。尽管他曾暗中命羚趾派人多方调查,可得到的消息却与陵苕所陈述的并无二致。
然而诡诸却对自己的判断笃信无疑。
眼前的这名女子神色端庄、性情坚毅,举手投足间皆透露出一股雍容之气。
她虽以一名侍婢的身份出现在宫闱之中,却对玲琅满目的金玉器物熟视无睹,对勾心斗角的盘龙飞檐视若无物,这又岂能是一个出身郊野农家的小女子该有的气度?
她日日陪侍在邦国之中人人敬畏的国君面前,却从未显露出一丝谄媚的痕迹,更没有流露出半点卑微的情结,哪里有半点常年困居深宫之中的侍婢的模样?
这种深植于根骨之中的涵养,这种恢弘非凡的气质,若非是公卿家族的嫡女,若没有贵眷姑婆的悉心教导,若不是经过了十几年的日夜熏染,是断然无法养成的。她又是如何轻易地学来的呢?
尤其是当公宫血案事发,宫中鬼魅传说流行之时,无论是深居小寝的安人,还是宫中巡行的公士、寺人和奴婢,几乎所有人都战战兢兢、惶恐不安,却唯有她镇定自若,对鬼魅之言置若罔闻。如此沉静的心性,又岂是能够装得出来的?
见国君眼神凝滞,在堂上兀自发愣,陵苕遂又补充道:“这几日按照君上的吩咐,婢子也在尽力劝说安人,让她宽下心来。可终究是才能不足,既无法安抚安人,又无法管束奴婢,实在有负君上重托。婢子深感愧疚,还望君上重重责罚!”
“你也算是尽力了!”诡诸突然回过神来:“这等难事本就不是你一个人能承担的!安人此番着实是受到了惊吓,短期内恐怕很难调理得过来,所以这段时间还是得劳你多费心些!”
诡诸说罢便挥了挥手让她自行离去,可陵苕却跪在原地,既没有起身,也没有回话。见她似乎仍有未尽之言,诡诸狐疑地问道:“怎么?还有事?”
“婢子与安人本就不相熟,如今安人受惊,君上却执意委派婢子前去侍奉,安人怕是早就心存芥蒂了。”陵苕叩首道:“前日里婢子陪安人到园子里散心,安人却突然讲起了褒姒的故事。说那褒姒表面上看起来从不爱笑,可骨子里却是个妖魅惑主的货色,先幽王为博她一笑,竟至于连天下都不要了。她还说,自来有妖邪之人降世,人间必会有鬼魅横行,民间传言帝辛亡国之时,濮水岸边常闻有女鬼夜哭,想来这空穴来风也不是妄传吧……”
听到这些言语,诡诸马上便意会到了姬安人意中所指。她显然是将面无表情的陵苕视作了不爱笑的褒姒,同时又以关于妲己的传言作暗示,喻指宫中鬼魅皆因陵苕而来。安人之所以会如此言说,显然是从自己的言行举动中看出了什么,担心自己会受到陵苕的魅惑,继而不顾礼法作出如幽王和帝辛一般荒唐的举动来。
若是在过去,诡诸只会觉得这个想法是何其可笑。他唯一所思所念的从来都只有齐姜一人,无论齐姜是否还在世,都没有人能够取代她在自己心里的位置。允氏、姬氏做不到,陵苕自然也做不到,甚至以他素来的超然自信和坚定心志,哪怕是褒姒、妲己重现人间,也同样无法魅惑得了自己。
然而现在却似乎有些不同。尽管他实在不愿相信,可每每想到对陵苕身世身份的特别关注,却又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是对陵苕另眼相看了。只是这种另眼相看究竟源自何处,又究竟会走向何方,是否真会如安人所担心的那样,演变成足以亡国亡家的闹剧,诡诸的心里也着实拿不准。
想到这里,诡诸突然心中一沉,还真就感到后背有些发凉。他特意留心观望着陵苕每一个细微的动作,让他毫不感到意外的是,说起安人对自己的嘲讽,陵苕依旧面色沉静如水,语调平淡无奇,就仿佛是在讲述旁人的故事。随后她又继续说道:“这些日来妖魅传言仍甚嚣尘上,那婢子招来杀人鬼魅的消息也比比皆是,安人对此自是深信不疑。婢子自知罪责深重,实在不便在久留宫中,君上不如早些将婢子发落了去,也免得令安人生了嫌隙,更免得损毁了君上的圣名。”
听了陵苕陈述,诡诸忽而问道:“当日你还道,你并不相信这些鬼魅的传言,如何今日却又信了?”
“信与不信并不在婢子!”陵苕突然插话道:“若是宫中之人都深信不疑,也愿意将招来杀人鬼魅的罪责归于婢子一人,婢子便是再不相信又有何意义呢?”
这一问令诡诸不禁哑然,过了许久才续说道:“所谓罚不当罪便是滥刑,寡人还不是那般不通事理之人,如何能凭着区区流言便随意处置于人?”
陵苕俯身应道:“君上有仁爱之心,是百姓之福,婢子深感敬佩。可君上也曾说过,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宾服。只要百姓愿意相信神鬼之事,那么以神鬼之事而处置于人,百姓也只会当君上圣名,又何来当不当罪一说。君上舍婢子一人而利国利家,正因应了神道设教的意旨,又何乐而不为呢?”
“哼!却也是一张巧嘴,连寡人都驳不过你了!”诡诸用手指敲了敲眼前的几案:“富子费尽心机将你送进宫来,可不是让你去死的!对寡人来说也是一样,你的用处还不止于此,莫要随意轻贱了自己!”
“可是……”
“此事就此打住!”见陵苕犹不肯松口,诡诸愤愤然道:“你若不愿再去侍奉姬氏,寡人也不会强逼于你,何须以此相激!宫中之人既然相信这妖魅之说,寡人自然也要投其所好。昨日寡人已经命人通知了太史苏,让他找几个能干的巫师,过几日会在宫中办一场诅咒之舞。只要那鬼魅不再现身,流言自会烟消云散,又有什么好担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