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折磨，摧毁了我的一生。”

一.

4月27日，是林奕含自杀的日期。

不知不觉，她已经离开人世间一年了。

但是说来惭愧，我是在今年年初时，才看到了《房思琪的初恋乐园》的。

但与这个散发着粉红色的名字形成对比的，是那残酷、污秽、心碎的内容。用林奕含自己的话来说，这就是个“套子。”

我有点后悔，自己为什么要看这本书。

我近乎逃亡似的翻着书页，急切地想要把那些美灵、空幻又腐败、龌龊的文字掠过去，有好几次都差点看不下去。

“看到后面就好，看到后面就好了。”我不止一次这样想着。

但是没有，哪怕是到最后，我得到的仍然是一片茫然。

在整个阅读过程中，我仿佛是在一个浓稠的黑夜里，遭遇溺水的人。

我越是挣扎，那黑夜汇聚而成的浊流就越是往我的肺里灌注，仿佛要从里面把我撑破，使我无法呼吸。

无垠的黑暗，一点点光芒，一点点希望都看不了。

我终于合上书本，物理性地把它放下。

我多想说：“啊，幸好这只是一本小说，幸好它只是一个故事。”

但这不可能。

“改编自真人真事。”

你我都知道，这个“真人”是谁。

第一次，觉得这七个字是如此令人绝望。

同时我也后悔为何我没有早一点读到这本书。

如果我能早一点读到这本书，那样就可以早一点认识到这个纤细、敏感、善良的女孩子。

而不是缅怀。

可惜没如果。

就像是“如果房思琪没有遇上李国华。”

这是无法挽回的。

书里房思琪是由“奶与蜜组成的”。

她会幻想着天堂里，有涮着白金色鬃毛的马匹成对地亲吻，一点点的土腥气蒸上来；

她会因为自己在流浪汉面前穿了新大衣而泪眼汪汪，感觉自己做错了事；

她会在别的孩子还在读是《波德莱尔大遇险》时就开始读是波德莱尔。

她美丽纯净，天真善良，热爱文学，是一个仍在“洛丽塔之岛徘徊的少女”，一个“精致的搪瓷娃娃”，一个“比处女还要处的女孩”。

那时，她才十三岁。

她的人生本来可以是一场喜剧。

但命运却把她推到悬崖，让她凝望名为悲剧的深渊。

“李国华第一次在电梯里见到思琪，金色的电梯门框一开，就像一幅馨裱好框的图画。”

他们的初遇，成了把她推向深渊最后的助力。

“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

哪怕这个有价值的东西，就是人生。

书里如此，现实也如此。

二.

“为什么是我不会？为什么不是我不要？为什么不是你不可以？直到现在，我才知道这整起事件很可以化约成这第一幕：他硬插进来，而我为此道歉。”

被侵犯后，房思琪的第一反应也是自己错了。

她错在哪里？

难道正如李国华说的那样，是因为房思琪太美了吗？

错在她是一个女孩子吗？

女孩子被强奸了，被夺取了贞操。

一时之间，各种各样的谣言就传了起来，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一个巴掌拍不响”，“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受到伤害的明明是她们，为什么还要从她们身上挑骨头呢？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事物的两面性”？

“他犯错了，但是你也要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这么多人，为啥就偏找你呢？”

......

理中客们总能找到措辞来突显他们的智慧。

可是有缝的蛋就一定要给苍蝇叮吗？

一个巴掌打脸上不响吗？

弃婴他们很可怜，那他们可恨吗？

这逻辑简直是狗屁不通！

我真是恨不得用一种最黑的，最恶毒的咒文去诅咒这些人以及强奸犯。

错的不是这些女孩子，她们一点错都没有。

同样，她们的贞操并没有强奸犯们所夺去。

正如在《真相访谈》里说的那样：

“失去贞操的应该是强奸犯，而不是被强奸的人。”

三．

“他发现社会对性的禁忌感太方便了，强暴一个女生，全世界都觉得是她自己的错，连她都觉得是自己的错。罪恶感又会把她赶回他身边。罪恶感是古老而血统纯正的牧羊犬。一个个小女生是在学会走稳之前就被逼着跑起来的犊羊。”

如果说李国华是插进房思琪身体的那把刀，那么这个社会的舆论就是伤口上的那把盐。

我记得我在知乎上看到有个回答，说了这么一个故事：

一个父母务农，妹妹上学的女大学生，刚毕业出来工作，在一次出差过程中被有老婆有孩子老板强奸了，老板给了她两条路：一是告他，但明确告诉她自己有背景，还能反过来诬陷她卖淫；二是拿钱当女朋友，妹妹还能被安排进事业单位。女孩选择了后者。

毫无疑问，老板后来玩腻了，最后和平分手，送了一套房，还给介绍对象。

听上去还不错，是吧？

那些评论区里的一些人也是这么认为的。

“可能女秘书还很感激老板的。”

“办事给钱还送房，已经不是人渣了。说实话…”

“其实仔细想想这老板算是，畜生堆里的好人了。”

“说白了还不是女的太爱钱。”

“别喷我三观，我觉得这老板还挺仁义的！”

“良心老板啊。”

……

岸上的人替泥沼里的人大方地原宥了那个把她推下去的人，还带了一丝感激与羡慕的意味。

是啊，毕竟给钱给房，让你过上了比以前富足的生活，不让你说谢谢就不错了。

你们都疯了吗！

这个女孩子说不定已经有了男朋友了呢？

说不定已经准备结婚了呢？

说不定她能依靠自己把妹妹供养成人呢？

说不定她能拥有更好的生活呢？

难道不是因为这个禽兽，这一切都不存在了吗？

就因为他在黑暗中给她一点亮光，她就要感激他？你们就要原谅他？

哪怕这黑暗是他一手造成的？

再完美的禽兽，他也是禽兽啊！

仁义？良心？

这种蠹虫的“仁义良心”，在我看来那就是写满了“吃人”两个字！

就像李国华那种令人恶心的情话，里面全是令人作呕的腥臭味。

四.

“思琪在家一面整理行李，一面用一种天真的口吻对妈妈说：‘听说学校有个同学跟老师在一起。’‘谁？’‘不认识。‘‘这么小年纪就这么骚。’思琪不说话了。她一瞬间决定从此一辈子不说话了。”

侵犯发生后，房思琪也不是没想过告诉父母。

可惜，母亲的一句话，令她如入冰窟。

哪怕是自己精神上的双胞胎怡婷，在得知事情的第一反应也是“你好脏啊。”

林奕含说，她这样写的目的是想突出被性侵者所收到的二次伤害，而这伤害来源正是周遭的朋友，亲人。

连自己最信任的人都因此而伤害自己。

房思琪——或者说是林奕含，她们是要承担的压力与痛苦是无法想象的。

“我的精神科医师在认识我几年之后，他对我说：‘你是经过越战的人’。

然后又过了几年，他对我说：‘你是经过集中营的人’。

后来他又对我说：‘你是经过了核爆的人’。”

更可怕的是，一旦伤害发生，施加者浑然不知，受害者更加诫默。

特别像林奕含这样敏感又自尊的人。

“自尊心往往是一根伤人伤己的针，但是在这里，自尊心会缝起她的嘴。”

间接促进了性侵犯的再次发生。

著名犯罪心理学专家、中国人民公安大学教授王大伟曾经表示，性侵害案件，尤其是针对中小学生的性侵害，其隐案比例是1：7。

也就是说，一起性侵儿童新闻的曝光，或许意味着7起案件已然发生。

我们所知晓的悲剧，仅仅是冰山一角而已。

每每想到这，我就不寒而栗。

我们的身边，到底还有多少个“房思琪”？

更令人心碎的是，她们往往会失去了再次爱人的能力。

林奕含结婚后，与丈夫的生活看来也并非平坦。

从脸书上可以看出，她在丈夫面前发病，哭泣，咆哮。

仍未从过去走出来。

她怀疑没有自己，丈夫就能过明媚的人生。

“我知道有人是爱我的，但我仿佛失去了爱人的能力。”

四.

“思琪用面包涂奶油的口气对妈妈说：‘我们的家教好像什么都有，就是没有性教育。’妈妈诧异地看着她，回答：‘什么性教育？性教育是给那些需要性的人。所谓教育不就是这样吗？’思琪一时间明白了，在这个故事中父母将永远缺席，他们旷课了，却自以为是还没开学。”

《看见》里有一句话：“因为我们的性文化里，把生育当作性的目的，把无知当纯洁，把愚昧当德行，把偏见当原则。”

性教育，仿佛一直是教育不敢踏进的雷区。

大人们对此讳莫如深，像是怕把这个潘多拉宝盒打开似的。

我们仿佛有一种天性，把性视作是一种羞耻的行为。

“阴茎”，“阴道”，“性交”，我们很难自然而然地把这些词从嘴里说出口，因为我们下意识地认为这些词都是肮脏的。

所以要教会小朋友认识性，我们必须要过了自己这一关。

性教育是一堂必不可缺的课！

很多儿童被性侵后，都不知道自己被性侵了。

他们脑里没有性交的概念，不懂性器官的名称，所以无法准确描述自己受害的情形。

只知道自己被做了“不好的事情”。

还记得去年3月份，一本名为《珍爱生命—小学生性健康教育读本》的小学读物被一位家长的“揭发”下，被勒令收回。

原因是什么呢？因为课本尺度太大了，太“伤风败俗”。

一方面觉得孩子接触性教育太早，一方面又希望性教育普及。

大人真是矛盾啊。

他们总是期望孩子能够无师自通，仿佛到了一定的年纪就会懂一样。

可他们没想通的一点是。

性侵者可不会觉得让孩子“接触性教育”太早的。

更有甚者，性侵者还觉得越早越好！

而且性侵案的发生，通常还是在熟人之间发生的。

想到这，还觉得性教育早吗？

不让孩子在学校学习，难道就不怕让性侵者“教育”他们吗？

别让孩子先学“性侵”，再学“性交”。

五.

“她恍然觉得不是学文学的人，而是文学辜负了她们。”

但读完整本书，最让房思琪崩溃的，是“文学的背叛”。

正如林奕含所说：“整个故事里面最让我痛苦的是，一个真正相信中文的人，他怎么可以背叛这个浩浩汤汤已经超过五千年的语境，他为什么可以背叛这个浩浩汤汤已经超过五千年的传统。”

从她的访谈里可以看出，她是一个真正喜欢，甚至是迷信文字的人。

她会因为知道奈波尔虐打妻子时而痛苦；

也会承认胡兰成对张爱玲的透彻理解；

甚至对于房思琪与李国华，她都说里面是有一个“爱”字的。

是啊，房思琪这样敏感自尊的女生，不骗自己“爱上”李国华，真的是会活不下去了。

因为“爱”，所以两个人就可以做这些极致的事情了，不是吗。

可惜这个“爱”的幻想还是被打破了。

“‘做的时候你最喜欢我什么？’他只答了四个字：‘娇喘微微。’思琪很惊诧。知道是《红楼梦》里形容黛玉初登场的句子。她几乎要哭了，问他：‘《红楼梦》对老师来说就是这样吗？’他毫不迟疑：‘《红楼梦》《楚辞》《史记》《庄子》，一切对我来说都是这四个字。’”

她只是他的泄欲工具，她“爱”文学，他“爱”肉体。

“明明都知道一个人说出诗的时候，一个人说出情诗的时候，一个人说出情话的时候，他应该是言有所衷的，他是有‘志’的，他是有‘情’的，他应该是‘思无邪’的。”

但她所崇拜的老师强暴了她，她所信仰的文学辜负了她。

文学不过是他通往处女阴道的通行证。

内心的信仰支柱轰然崩塌，压垮了她的身心。

所以房思琪疯了。

林奕含也疯了。

六.

以上是我看完书后的一些感想，但其实，我觉得这是有违林奕含的写作意图的。

她说她写这本书，只是为了写一个小情小爱的故事，不是很想上升到大的格局去讨论。

但一本书成书后，它就不属于作者了。

所以我思考再三，还是决定写一点东西。

另外也想了好多，还有好多话想要说。

但可惜林奕含她都看不到了。

还记得刚看见她的照片时，我第一反应就是《受戒》里对小英子的描写：

“白眼珠鸭蛋青，黑眼珠棋子黑，定神时如清水，闪动时像星星。”

一个秀丽，清明，灵洁的女孩子。

她家中优渥，学习优秀，曾是台南女子中学唯一一个在升大学测验中获得满分的学生，还曾获台湾数学科展第一名。高中时就被多家媒体报道，甚至被称为“最漂亮的满级分宝贝”。使得她成为别人口中“别人家的孩子”。

再加上她如此聪慧，对文学近乎病态的热爱，她愿意，她也一定能成为一个很优秀小说作者。

虽然现在也是，但这并不是她想要的。

她自己也说，这本书，是堕落的，变态的书写。

她并不想从中获得救赎，也救赎不了其他人。

这是一本令人痛苦的书，她是要别人体验房思琪一样的痛苦。

她成功了。

我要感激她，正如她所说，能看到她的书的人是多么幸运，他们不用接触，就可以看到世界的背面。

但她是不愿意这样的。

“‘可是姐姐，你知道我更恨什么吗？我宁愿我是一个媚俗的人，我宁愿无知，也不想要看过世界的背面。’”

慧极则必伤。

我有时在想，没见过世界背面的林奕含会怎么样呢？

我去翻了翻她的脸书，发现她也和其他的女孩子一样。

喜欢吃甜甜的东西，喜欢追星，喜欢聊八卦。

或许在别的平行宇宙里，

那个世界会少了个笔触华美而伤，文字细腻通透的作家；

多了个喜欢穿碎花洋裙；

喜欢看书，偶尔写写文章；

隔三差五约闺蜜逛街聊聊八卦；

没那么多人知道她的名字；

过着平庸而幸福小女生。

此生已然，

只能祈求你来生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