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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芸豆这是第一次坐火车。昨天,她在田间割稻,听见隔壁婶子叫道:“丫头,你爸让你快回去。”芸豆便停下镰刀,熟练地捆起脚边的一把稻子。然后起身,正正草帽,拿起镰刀,飞快往家走。
门口围了不少孩子,探头探脑地往屋里瞧。见芸豆回来,他们让出了一条路。堂屋靠墙的八仙桌旁坐着个穿旗袍的女人。她架着二郎腿,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身子微微倾斜,看着锅灶的方向。
爸爸从锅灶间走出来,一手撩起脖子上的毛巾擦汗,一手端着热气腾腾的一碗水,走到女人身边递给她。见芸豆呆呆立在门前,笑眯眯地说:“芸豆,不认识了啊,这是大孃,快叫人!”
女人把脸转了过来,上下打量着芸豆。芸豆也趁机偷偷看着她的脸。是大孃啊,好漂亮!白白的皮肤,大大的眼睛,嘴唇……红红的,脖子上还挂着一串珍珠项链!可是,脸上依然没有笑容,芸豆记得小时候就怕她。
“嗯,小丫头个子倒是长得蛮高的,就是太瘦,跟个竹竿似的!”女人站起身,扭着身子走到芸豆跟前,伸手摘下她头上的草帽,扔在一边,说:“头发跟乱稻草一样,脸上脏不拉几的,到底是没娘的孩子!”
芸豆把头低了下去,心里道:什么大孃!谁让你来我家的!
爸爸陪着笑,说:“姐,要不然我为啥写信给你?姑娘大了,都十二岁啦,跟着我跟冬青总不是事。你就把她带在身边,当自己女儿养吧。”
芸豆睁大了眼睛,不相信地看着爸爸。她冲到爸爸跟前,抓住爸爸的衣摆,仰起头,眼泪扑簌簌地流下来。爸爸曾经跟她说过,她说她怕大孃,没想到……爸爸伸手抹去芸豆脸颊上的泪,拍拍她的头,说:“乖,跟大孃去吧,去上海,大城市,别跟着爸爸受罪了!”
第二天天未亮,芸豆被爸爸叫起身。起来时两眼红肿,她哭了一夜。芸豆洗漱完,吃好早饭,拎着包裹,跟在爸爸身后,出了门向村外走去。
大约半个时辰,天色渐渐亮了,郭村进入了眼帘。村头一弯水塘,塘边一棵枝叶繁茂的梧桐,梧桐树下独门独院的人家就是姑父家了。见他们来了,大孃挎起大大的绿色旅行包。元庆走出门相送,摸着芸豆的头说:“芸豆,去了上海要听大孃的话,不能惹她生气啊!”
芸豆点点头,姑父的话她听得进去。她已经几年没见过大孃了,这个家里来来去去的只有姑父和表哥桢楠。姑父很疼芸豆,把她当亲女儿待。
“桢楠呢?”爸爸问。
“闹脾气呢,不愿出来送他妈。”姑父答道。大孃脸上闪过一丝莫名的表情,没有说话。
火车站里人来人往,人声嘈杂。拎着大包小包匆匆赶路的人中,有像大孃这样穿着洋气的,也有像自己这样穿着土气的。有大孃这样年纪的先生和太太,也有她这样年纪的男孩和女孩。芸豆想,他们也是跟她一样坐火车去上海吗?是去找工作还是走亲戚?
“你这丫头,发什么呆?快点跟上!”大孃一声喊惊醒了呆看的芸豆。她发现自己已经落下大孃一段路了,赶紧把旅行包背带往肩上提了提,小跑着跟了上去。
进了站台,芸豆看着停在那里的火车,吃了一惊。火车原来长这个样子啊,像她用田埂上的莎草折叠的长龙。咦,火车头上面怎么冒着热气,难道下面跟锅塘一样,也烧着柴火?
叮铃铃——随着一阵铃声,火车发出巨大的轰鸣声。芸豆跟着大孃进了七号车厢,找到座位。大孃把自己和芸豆的旅行袋放到了头顶的行李架上,从衣襟处抽出手帕,掸了掸衣服,坐了下来。芸豆坐在了她旁边的位子上,眼睛又开始四处张望起来。
呼哧呼哧,火车开始起步了。芸豆看到,站台上的人,站台上的柱子,建筑,都在往后退。先是慢慢地退,后来越退越快。出了站,车窗外的树木一株株地飞闪而过。车轮摩擦铁轨的咔嚓声,阵阵汽笛声,窗外飞速倒退的身影,让芸豆头晕眼花。她觉得胃难受起来,嘴巴里渐渐泛出了水,早上吃下去的早饭也慢慢涌了上来。噗——她吐了。
对面坐着的中年男人捂起鼻子,嫌恶地甩甩脚,原来那人的鞋子被贱上了几滴。
“对不起,对不起!”大孃忙着向那人道歉,转头训斥道:“烂死无用的丫头,坐个火车还会晕车!”随即招呼乘务员,帮助清理了呕吐物。大孃起身拿下旅行袋,打开拉链,拿出一个布袋,说:“再吐就吐这里吧,我这只布袋就算废了。”
芸豆慌忙接过布袋,把整个脸埋在布袋口,冲着里面吐了又吐,只差吐出黄疸来。大孃拍着她的后背,最后看她实在吐不出东西了,拿出手帕狠狠擦了一下她的嘴,把她的头扳到自己肩上,说:“闭上眼睛睡觉,睡醒就到了!”
芸豆闭上了眼睛,不情愿地把头靠在大孃的肩上。大孃身上的味道香香的,可她却不想全身靠着大孃。如果可以,她想现在就下火车,她才不想去劳什子上海呢!
2
黄昏时分到了上海。出了车站,大孃招呼了一辆黄包车。黄包车把她们拉倒巷子口,大孃付了钱下车,向着巷子里走去,芸豆跟在后面。巷子不宽,两边是青砖砌的楼房。踏着青石板路,走了一会儿拐进一道门。门后是木质楼梯,踏了上去,楼梯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上了二楼,左拐走上一条长廊,大孃在写着205的门前立住了脚。
“妈妈,你回来了!”一进门,扎着羊角辫的三四岁的小姑娘冲着大孃直扑过来。大孃应声放下行李包,弯腰抱起亲了亲她。屋里还有一个男人,梳着大背头,带着金丝眼镜,穿着一身丝绸褂裤,笑嘻嘻地看着大孃。大孃抱着孩子转过身,面无表情地对身后的芸豆说:“这是陈老板,以后你就叫他陈老板。”又转过脸对那小姑娘说:“珍珍,叫姐姐,这是你芸豆姐姐。”
珍珍从大孃怀里下来,走到芸豆跟前,奶声奶气地说:“你是芸豆姐姐啊!快,我带你去看我的洋娃娃!”说完,珍珍牵着芸豆的手向里屋走去。芸豆放下行李,看着被珍珍牵着的手犹豫着,不知道能不能进房间。大孃说声“进去吧”就先走了进去,芸豆随着珍珍也进了房间。大孃打开柜子,从衣橱里拿出一条宽松的碎花裙,脱下旗袍,迅速换上,说:“一会儿来厨房帮我做晚饭。”
房间里一股香味,跟大孃身上的味道相似。靠墙的床支着雪白的尼龙蚊帐,蚊帐的门被挂在金色挂钩上。床上铺着碎花床单,一条碎花被叠成长条状靠床里放着,两只碎花枕头并排在一起。
“姐姐,看,漂亮吗?”珍珍打开桌上的盒子,拿出里面的洋娃娃,歪着头说。见芸豆不说话,珍珍把洋娃娃递给芸豆,说:“姐姐,爸爸说这娃娃跟我一样漂亮!”
芸豆接过洋娃娃,仔细端详起来。一头金黄的头发披在肩上,蓝色的大眼睛上长着卷卷的睫毛,高高的鼻梁下一张樱桃小口。
“芸豆,快过来!”大孃在厨房间叫道。芸豆走出来,陈老板坐在椅子上,背靠椅背,一手夹着一支烟,一手拿着报纸,两条腿交叉着前伸,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见芸豆出来了,他笑着冲厨房方向努了努嘴。
夜晚,芸豆躺在杂物间的小床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北面墙上的小窗户。月光透过窗户斜斜地照了进来,黑乎乎的屋子有了一些亮色。大孃给她交代了任务,先帮助照顾珍珍。等她大一些,帮她找个人家去帮佣。大孃又说,不相干的事情不要跟家里人说,好好做事就行!
那个陈老板为什么会在大孃家?珍珍是大孃和陈老板的孩子吗?大孃不是有姑父和桢楠哥吗?
芸豆不明白怎么回事,她在翻来覆去中渐渐进入梦乡。
3
太阳落山,家里的光线暗了。煤油灯点亮,屋子却没有因此变得很亮堂,幽幽的灯光让芸豆的心有点发慌。
笃笃——笃笃——
门外传来敲门声,芸豆透过门缝往外瞧,心里不免有点失落。夜色中虽看得不是十分清楚,但这粗壮的身形绝不是大孃,而是陈老板。拉开门闩打开门,陈老板抱着珍珍进了屋。芸豆接过睡熟的珍珍,走进房间。
陈老板跟了进来,放下背包,脱下外套挂在衣架上,问:“大孃呢?”房间里没有点灯,只有房门口照进一点堂屋里的光。芸豆把珍珍放在床上,三下两下替她盖好被子,很快出了里屋。出房门时她回答道:“大孃说今天会晚点回来。”
芸豆去了厨房,端出给大孃准备的晚饭。陈老板的乡下父亲去世,他带着珍珍回去奔丧,并未说什么时候回来,芸豆只准备了大孃和自己的晚饭。陈老板坐在桌边,拿起筷子,说:“你也来吃吧!”芸豆回答说她已吃过晚饭了,她不想跟陈老板单独一桌吃饭。
“芸豆今年十三了吧?”陈老板问,眼睛不时瞄一眼芸豆。芸豆点点头。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陈老板笑着吟了一句诗。见芸豆不说话,陈老板接着说:“芸豆,长得越来越像你大孃了,比你大孃还漂亮!”
陈老板的眼神让人很不舒服,芸豆转身又进了厨房,准备为大孃重新做点吃的。
厨房里点着一盏小小的煤油灯,在昏暗的光线里,芸豆从篮子里取出一把小青菜和一个西红柿,用水冲洗干净,放在案板上切好。再从碗橱里取出一把面条和两只鸡蛋,芸豆打算给大孃做西红柿面条。把鸡蛋打入碗中,芸豆用筷子不紧不慢地搅拌起来。
陈老板吃好饭端着碗筷进来了,芸豆赶紧放下手中的碗筷,伸手去接。陈老板一边说我来我来,一边把碗放入芸豆手中,手指在松开的一刹那从芸豆的手背轻轻滑过。芸豆一激灵,差点把碗摔在地上。她连忙屏住呼吸,强作镇定,转过身把碗放在进水池中,打开水龙头,开始洗起来。
陈老板慢慢踱到她身后,贴着她的后背,伸手揽住她的腰肢,呼吸急促地说:“芸豆真漂亮啊!”芸豆只觉汗毛竖起,脑袋里闪过一道白光,不由失声叫起来:“你,你干什么!”声音颤抖,身子往一边躲闪着。
“芸豆,叫什么!”厨房门口传来了大孃的声音,不大但严厉。陈老板放开芸豆,后退几步,冲着大孃笑了笑,没说什么,退出厨房。大孃走过来把芸豆从水池边拉开,芸豆身子抖得像筛糠,眼里噙满泪水。
“你洗洗去睡觉吧。”大孃淡淡地说,“把门闩紧。”
芸豆饿着肚子上了床,想着如果大孃不及时回来,那个陈老板不知会怎样对她,不由得又是一阵发抖。她把自己捂在被子里,低声抽泣,嘴里断断续续念着:“爸爸,我要回家——爸爸,我要回家——”
夜深人静时,芸豆被一阵阵争吵声惊醒,是大孃和陈老板在吵架,夹杂着珍珍的哭喊。过了会儿,房门咚地一声被打开,大孃歇斯底里的声音传了出来。“你要是敢对她动手,我杀了你!”
“路茴香,你他妈是什么东西!撒泡尿把自己照照,不就是一只鸡?如果没有我陈某人,你会有今天?”陈老板凶狠的话音刚落,只听得一阵开门的哗啦声,接着是咚咚的脚步声出了门。
4
芸豆拎着水壶,向师父僧房走去。师父的僧房是个套间,里面是师父的卧室,外面是一间小小的会客室。会客室里师父正和一个身穿军装的中年男人在交谈。见芸豆走了进来,那个男人停了下来不再说话。
“这是我用的一个小丫头,不打紧的,你说就是了。”师父对着那个男人说。
那次事情发生后,大孃就让人给芸豆寻一户人家帮佣,最好能提供吃住。没过几天,就有人带来了消息,说捻子庵的老尼姑正在找一个贴身的丫头。这样,芸豆就到了捻子庵,一晃也一年多了。
芸豆走到边柜边放下水壶,从柜子里取出茶盘、茶壶和茶碗,用开水挨个烫了一遍。拉开抽屉,拿出茶叶罐,打开盖子,往茶壶里放了些许茶叶。拎起水壶,将茶壶注满水。然后双手托着茶盘,走到茶桌前,将两个茶碗盖打开,倒入茶水,再盖上盖子,给师父和客人各上了一杯。
“姐,你这小丫头满伶俐的嘛,不错不错!”
听这个男人叫师父姐姐,芸豆可以确定了,来人是师父的弟弟。师父跟她闲聊时曾说过,她有个弟弟,是国民党军官,驻军在南京。那他是从南京过来的了,难怪寺院门口银杏树下停着一辆汽车。
“她叫芸豆。”师父喝了一口茶说,“别看她年纪不大,洗衣做饭打扫,样样拿手,太合我心意了。”
“那去台湾你就把她带上吧!”军官笑着说。
“我倒是想啊,可人家未必愿意!”师父叹了口气,问道,“芸豆,你可愿意跟我去台湾?”
芸豆一听,连连摇头。台湾在哪里?是很远的地方吧?这样就会离开大孃,离爸爸和哥哥更远了。
两人见芸豆面露惊色,不由大笑。军官笑得脸上皱纹泛起,像一朵盛开的菊花。师父笑容慢慢从嘴角漫开,脸上几乎不见皱纹。
芸豆就候在一旁,不时给他们斟茶倒水。
看来这位军官此行的目的,是让师父做好跟他们撤去台湾的准备。师父说,她乡下的五十亩地,租给了佃农。地里水稻快要成熟了,得等收了租子才能走,要不然损失可大了。弟弟说,姐姐你一出家人还看不透吗?钱财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大部队撤离的时间可由不得你!
果然,到了年底,师父给芸豆结清了工钱,还给芸豆包了一个红包,说是压岁钱,让芸豆年后再另寻别处。
第二年,大街小巷人心惶惶,风声四起,说什么解放军就要打过长江了,国民党都往台湾逃了。
芸豆去了一高姓的宁波人家帮佣,男主人是绸庄老板。在高家帮佣跟在寺庙帮佣不一样。师父一日三餐吃素斋,芸豆也跟着师父一起吃素斋。高老板家的饭食不忌荤,做菜喜欢用荤油,十天半月会买几斤肉回来烧烧。然而,比起吃肉,高家更喜欢吃海鲜,高老板隔几天就会到码头海鲜贩子的船只上买些海鲜回来。芸豆却吃不得海鲜,第一次吃了几只蛏子后,身上起了不少红疹子,痒得抓破了皮,此后再也不敢吃了。高老板戏称芸豆此生算是与人生的一大美味无缘了。
高老板家离大孃住的地方不远,芸豆只要得了空闲,就会过来帮大孃干干活。今天,高老板休息,带一家人去亲戚家喝喜酒了。芸豆走进熟悉的巷子,却发现往日安静的巷子里聚集了不少人:三五成群,议论纷纷。
“我早就觉得这家子的男女不像夫妻!”
“对,是姘头,听说他们在家都有家室。”
“是啊,据说那个女人本是个妓女,后来跟这个男人一起开了妓院,她就成了鸨母!”
“男的为什么被抓走?”
“贩毒。”
“看来这个男的不会有好下场了,开妓院倒没什么,贩毒可是死罪!”
……
那些议论的人不时抬头,用手往楼上指指点点。芸豆一看他们手指的方向,心下大吃一惊,好像是大孃家啊!芸豆拨开人群,迈开腿向大孃家飞奔。
5
屋里一片狼藉。椅子倒在门口,桌子歪在一边,茶杯打翻在地,地上一滩茶叶水。芸豆走到房间门口,见珍珍抱着大孃的腿,大声哭着。大孃却不理会珍珍的哭泣,把衣柜里的衣物一件件地拽出,扔进绿色旅行袋。
看见了门口的芸豆,大孃说:“我准备回乡下了,你要跟我一起回去吗?”芸豆迟疑了一下,说:“我的工钱还没有结算呢。要不等高老板回来算了工钱我跟你一起走?”
“来不及了!”大孃急匆匆地说,“你在高家做得好好的,先做着再说吧。”说完,大孃走到床边,把床上的被子卷起,准备往蓝色旅行袋里塞。芸豆急忙走过去,帮助撑大袋子口,待到被子塞好,芸豆弯下腰,把绿袋子里乱糟糟的衣服理整齐。
“路茴香在吗?”
房门外传来女人的问话声。芸豆抬头看向大孃,见大孃脸色煞白,抓着枕头的双手哆嗦起来。寸步不离粘着大孃哭泣的珍珍,也住了嘴,抽噎着扭头往房门口看去。
“路茴香在吗?”
外面的声音高了起来,带着些严厉。大孃把枕头重又放到床上,抖抖索索地向房门口走去。
客厅里站着两名女解放军,其中一名问:“你是路茴香吗?”
见大孃点头,那个女军人说:“明天早晨八点,到顾家巷25号报到,参加为期十天的学习改造,不准缺席,不准迟到!”
大孃小心翼翼地说:“我可以不去参加学习吗?我打算回乡下去了。”
“路茴香,你应该清楚你自己做的事情!”女军人严肃地说道,“你该庆幸你的罪行不算太严重,否则的话会被枪毙的!现在只是让你去改造,你还想讨价还价吗?”
芸豆帮大孃把家里收拾好,傍晚时分回到了高家。在高家干活的几天,芸豆的心总是提着,不知道他们会怎么改造大孃。是把大孃的头发剃光,还是用鞭子抽打?或者用其他的方法?
几天后,高家吃晚饭时芸豆告了假,她要趁着天还没黑去大孃家一趟。大孃家来了客人。客厅两把椅子上分别坐着一个老太太和一个中年男人。大孃坐在餐桌旁的长凳上,珍珍坐在大孃的膝盖上。芸豆慢慢走过去,静静地站在大孃身边。
“不行,珍珍怎能离开我呢?我是她妈啊!”大孃把珍珍紧紧搂在怀里。
“我哥已经死了,他跟家里的嫂子也没留下个一儿半女,你总不能让我哥绝后吧?”中年男人说道,看来他是陈老板的弟弟。
“你家里也有男人吧?”老太太嗤笑了一声,说,“我孙女你从没有带回去过吧?你也知道,带回去没法跟你男人交代!”
“你放心,我哥已经带珍珍回去过几次了。”中年男人说,“嫂子已经接受了珍珍,她会把珍珍当亲生女儿养的。”
“我不要一个人去,我要妈妈跟我一起去!”珍珍把头扎进大孃的怀里。
第二天一早,珍珍随着老太太母子二人离开了。珍珍走时反复说:“妈妈,我先去奶奶家,你要早点来哦!”珍珍也没忘了嘱咐芸豆,说:“姐姐,你别忘了来奶奶家看我!”为了让珍珍不哭闹,昨晚睡觉时,大孃做珍珍的工作,告诉她,妈妈现在有事走不了,你先去奶奶家,等妈妈事情做完了就过来。
看着六岁珍珍离开的背影,大孃眼圈红了,背转身去抹起了眼泪。
6
“芸豆,起床了!”
睡梦中的芸豆,被门外茴香的喊声惊醒。芸豆痛苦地睁开眼睛,挣扎着想要起床,被桢楠反身一把拉住,抱进了怀里。“快松开我,大孃喊了!”芸豆双手撑着桢楠的胸口,想要再度起身。“别理她!”桢楠紧紧搂着芸豆不放,说,“天天这么早,神经病!”
咚咚咚——房门被敲响了,门外茴香提高了嗓门,“芸豆,听见没有!”
“听见了,马上起!”芸豆赶紧应声,奋力推开桢楠,拉过床头的衣服,急急地穿了起来。
“让孩子多睡会儿吧!”尽管元庆放低了声音说话芸豆和桢楠还是听得很真切,“年轻人本来就好睡,再加上芸豆怀孕了啊!”“怀孕就不能早起啦?”茴香冲元庆嚷道,“以前我怀孕不也起早贪黑、忙里忙外的啥也没落下?”
“我起来了!”芸豆打开房门,走进堂屋,朝大孃姑父打了个招呼,向天井走去。
黑黢黢的天井里,飘了点堂屋里煤油灯微弱的光,井口、石桌的身影,变得依稀可辨。芸豆来到井边,弯腰打了半桶水拎到石桌边放下。起身从石桌上拿起牙刷,往盒子里粘了点牙粉,送到嘴巴里像往常一样开始刷牙……
呕——刚把牙刷放入口中,芸豆就干呕了起来,心里阵阵恶心。
“怎么啦,芸豆?”姑父关切地问道,准备从堂屋向天井走去。桢楠咚地一声从房里跳了出来,冲出堂屋,来到了芸豆身边。他把芸豆手上的牙刷牙缸夺去放在石桌上,从盆里拿出毛巾擦了擦芸豆的嘴巴,拉着芸豆的手,沉着脸说:“回去,睡觉!”
茴香正从锅灶间端出一盆热乎乎的粥,见桢楠这副样子,把盆重重地放在餐桌上。“女人家怀孕有反应是正常的,这点苦都吃不得还算是女人么?”
“你算女人吗?”桢楠愤然说道,“你把我和爸扔在家里好几年,你尽到女人的责任了吗?”
“桢楠,不要这么说你妈!”元庆着急地阻拦道,“你妈是为了你啊,你忘了吗?”
“为了我?”桢楠口不择言地说,“谁知道为了哪个王八蛋!”
桢楠九岁时得了肺结核,差点死掉。亏得高人指点,一个医术了得的老中医挽救了桢楠。可这种疾病的治疗,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时间一长,费用也会很高,对于以种地为生的茴香两口子来说,无法承受。元庆人太老实,除了种地也不会其他的营生。相对能干点的茴香,在别人的介绍下,就去上海挣钱了。
茴香去上海没多久,就寄了钱回来。元庆去信问茴香做什么事,茴香说是给有钱人帮佣。元庆想想,上海那样的一个大城市,有钱人肯定不少。有了钱,桢楠的病就有了希望。定期去看医生,定期吃药,两三年后桢楠的病好了。只是茴香除了第一年回家过年,后来好几年都没有回过家,但是,钱总是定期寄回来。她说,有钱人过年家里更是事多,离不开佣人。
桢楠想妈妈,央求爸爸带他去上海。见桢楠的病好得差不多了,元庆就带着桢楠,坐上火车,来到上海。按照地址找到地方,敲开门,门里出来个一个烫着波浪卷的女人。她说:“路茴香啊,早就不住这里了!”那个女人给了他们一个新地址,说茴香可能住在那里。看着父子离开的背影,女人站在门口喊了一声:“我劝你们还是不要去了,回家吧!”
元庆和桢楠心下狐疑,但依然照着那个女人提供的新地址找了过去。刚进巷子,就见穿西服旗袍的一对男女,牵着一个两三岁的小姑娘走在前面。小姑娘撒娇要妈妈抱,女人说让爸爸抱,于是男人弯腰抱起了女孩,他们一起拐进了一道门。
那声音,那进门一刹那露出的侧脸,不是茴香又是谁?
7
茴香和秋石不是亲姐弟,秋石是父母从小领养的孩子。茴香结婚后几年才有了桢楠,秋石结婚当年就生了儿子冬青,隔年生了女儿,取名芸豆。桢楠来到舅舅家,不喜欢和表弟冬青玩,却总是围着吃奶的芸豆。看她吃奶,看她睡觉,帮她盖小被子。茴香开玩笑说,这小子八成是看上你家丫头了,要不就把你家丫头给我做媳妇吧。秋石两口子竟然同意了,于是,就正式结下了娃娃亲。
芸豆三岁不到,妈妈得了盲肠炎去世。临死时她交代秋石说,再过几年,把芸豆交给姐姐带吧,让大孃教她如何做一个女人。
茴香去了上海,好几年没有回来。秋石看着芸豆越来越大,心里很是着急。他一个男人家,对女孩子的事情也不是太懂啊,只得给姐姐写信,让她回来把芸豆带在身边。
那一年,茴香学习改造一结束,就带着芸豆回到了乡下。芸豆满十八岁时,和表哥桢楠完了婚。婚后小两口的生活十分甜蜜,可芸豆总觉得家庭氛围怪怪的。桢楠不跟大孃好好说话,要么不理她,要么呛她。姑父在家里设了佛堂,每天烧香念经,对所有人总是和颜悦色。大孃一贯对她就很严格,在上海时,教她做饭、洗衣、纳鞋底、缝制衣服,只要芸豆哪点没做好,啪的就是一巴掌没头没脸地打过去。现在,芸豆做了她家的媳妇,大孃依然不放松对芸豆的教育。芸豆做错事时,大孃伸手就要教训她,只是一见旁边虎视眈眈的桢楠,立马把手缩了回去,不过,照样声色俱厉地训斥芸豆。碰到这样的情况,母子俩难免会大吵一趟。
芸豆左右为难,她也不想让大孃生气,可大孃总是嫌她事情做得不好。她劝桢楠不要跟大孃对着干,桢楠让她不要管。她寄希望于姑父,希望他能从中调和,姑父要么轻描淡写地安慰几句,要么走进佛堂去念经。
家庭氛围有了好转起源于芸豆生了孩子。芸豆生了个女孩。大孃和姑父重男轻女的意识倒不很严重,反正桢楠夫妻俩还很年轻,生儿子有的是机会。女孩出生,给这个家庭带来了欢乐。大孃一向板着的脸有了笑容,不食人间烟火的姑父总是围着孙女转,甚至忘记了念经。
可多个孩子多张嘴,生活的艰辛很快就显现出来了。大孃跟芸豆商量说,本来她倒是有点金银细软,可陈老板被抓之前,把那些东西全都拿走了。大孃说,孩子我来帮你带,你去上海带奶(做奶妈),活不累,钱还来得快。
桢楠听说了坚决不同意,他说,芸豆的奶不给自己女儿吃倒给别的孩子吃,什么道理?养家应该是男人的责任。冬青前两年跟着别人去了武汉,每年倒也能挣些钱回来,他要跟冬青一起去武汉打工。桢楠打小身体一向不好,从没有吃过什么苦。大孃和姑父自然不舍得振楠吃苦受累,芸豆也不想跟振楠分离。
可是,桢楠的性格骨子里跟茴香很像,只要他认准的,九头牛也拉不回头。在芸豆泪汪汪的目光中,在茴香和元庆夫妻俩不舍中,桢楠毅然决然地,随着冬青,在长江口,一起登上了去武汉的轮船。
8
桢楠离家时,屋山头的梧桐叶刚刚发芽,女儿槐米不满两月。清明时节,紫色桐花缀满枝头,小槐米在爷爷的逗弄下,已会咯咯咯笑个不停。秋收过后,梧桐叶渐渐变黄,小槐米可以满地跑了。
傍晚夕阳西斜,一家人在菜园里忙碌着。茴香拿着铁锹整菜地,芸豆蹲着栽青菜,元庆一边挑水,一边盯着门场上的小槐米。微风吹过,梧桐树冠轻轻荡漾,几片叶子飘飘洒洒地滑落在地面。小槐米见了,跌跌撞撞地往梧桐树下跑去。
茴香大喊:“细丫头,水塘边不能去啊!”元庆放下水桶担子,上前一把抓住槐米的小手,把她往回拉。小槐米哭着指前方,“叶叶,叶叶……”元庆明白了孙女的意思,走到梧桐树下,捡了一片落叶递给槐米,槐米小脸立马转阴为晴,皱起鼻子眯缝起眼睛笑了。
在祖孙俩身边转悠的黄狗,脊背上的毛忽然立了起来,喉咙里发出低吼声。只是低吼了两声,它就向村口奔了过去。元庆的目光跟随黄狗,水塘边的小路上,出现了一个背着旅行包的身影。啊,是儿子,桢楠回来了!元庆喊了一声,一把抱起小槐米,迎了上去。那狗已经跑到桢楠跟前,上蹿下跳,摇头摆尾。桢楠摸了摸黄狗的头,说:“我走的时候抱回来养的,都长这么大了,竟然还认识我!”
“看,谁回来了啊?”元庆走到桢楠跟前,对怀中的槐米说,“是爸爸,快叫爸爸!”桢楠面露惊喜地看着小槐米,把行李袋放下,准备接过女儿。可女儿小身子一扭,把脑袋搁在了爷爷肩膀上。
咳咳咳……
桢楠背过身去,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茴香和芸豆早已放下手中的活,跑了过来。芸豆拎起行李袋,茴香拍着桢楠的后背,“儿子,是受凉了吧,快回屋里!”
没到年底桢楠一个人回来了,一家人既高兴又担心,他黑了,瘦了,满脸憔悴。晚上,躺在床上,桢楠贴着墙壁。芸豆生气了,“为什么离我这么远?”桢楠声音嘶哑,“我咳嗽,别传染给你!”“我不管!”芸豆扑进了桢楠的怀里。桢楠拼着把头往后仰,伸手要推开芸豆。可一触碰到芸豆滑腻的肌肤,嗅到她身上阵阵奶香,桢楠的意志刹那间崩溃。他双手捧起芸豆的脸,不闻不顾地亲了上去……
夜里听着桢楠传出的阵阵咳嗽声,茴香和元庆的心揪了起来。他们在心里一遍遍默念:菩萨保佑!老天保佑!第二天上午,元庆领着桢楠,又去找了那个老中医。老中医年纪更大了,但精神依然矍铄,他很快诊断,桢楠的肺病复发了!
这一诊断让全家人陷入绝望的境地。十来岁时,得了肺病的桢楠侥幸活了下来,他们以为老天有眼,对他们家格外开恩。元庆在家设了佛堂,日日念经,感恩菩萨。可现在怎么又得了这病啊?难道是他们造的孽,报应在儿子身上了吗?哎,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让桢楠去那么远的地方,吃那么多苦!
“大孃,”芸豆来到茴香的屋里,说,“幸好我还没有断奶,我去上海带奶吧。”
9
时隔几年芸豆又来到上海,以奶妈的身份。经人介绍,去了姓顾的一户人家。顾家家境殷实,先生是银行老板,太太在一家商会工作。家里已有两个男孩,一个六岁,一个四岁。快要临盆的顾太太住进了医院,顾先生委托人给自己将要出生的孩子找奶妈,最终找到了芸豆。
顾太太生下了个女孩,顾先生稀罕得了不得,他关照张妈,一定要给芸豆吃有营养的东西。听顾先生这么一说,张妈笑着说,这我还不知道吗?你家两个小子奶妈的饭不都是我做的?
过了几天,芸豆和张妈渐渐熟悉了起来。张妈是个五六十岁的老太太,长得慈眉善目,虽是顾家的佣人,但先生和太太对她很是客气。知道了芸豆家中的情况,张妈说,做奶妈那点钱怎么够啊!我来帮你介绍,你再去一家帮佣吧。芸豆说,那行吗?先生太太会同意吗?张妈说,这事包在我身上。
当晚,在饭桌上,顾先生温和地说,你的事张妈跟我说了,你去帮佣吧,只要不影响奶孩子。太太笑着说,张妈是先生小时候的奶妈,先生一直待她如亲人一般。芸豆想,她这是碰到了好人了,这一家人的心太好了。
在张妈的帮助下,芸豆去了附近的一户人家做佣人。两家相距不足五百米,芸豆在那家干活时总可以抽出时间回来奶孩子。
每晚,孩子偎依在怀里,或是吃奶,或是咿咿呀呀,芸豆泛起满满的爱意时,心里不免有些心酸。她想槐米,想桢楠,想着离开家时槐米哭着拉着她衣服不准她走,想着桢楠没日没夜地咳嗽……每当这时,她就会提醒自己想一些开心的事。张妈说过,心事不能太重,否则会回奶!回奶的话奶妈就做不成了!
六月中旬,气温渐渐升高,太阳也变得火辣辣了。芸豆顶着烈日,在水井边洗衣、淘米、洗菜……忽见张妈满脸大汗跑来,喊芸豆赶紧回去。芸豆跟着张妈跑回到顾家,太太正在门口张望着。
是不是孩子出什么事了?芸豆紧张地问。
是你家发来了电报。太太说着,把手里的电报递给了芸豆。
芸豆接过来看了几眼,说,我不认识字。
那我念给你听吧。太太把电报又拿了过去,看着上面的字念道,家中有事,见字速回。
有事?什么事?芸豆的心急速跳了起来。
你收拾收拾赶紧回吧,现在赶到车站晚上就能到家了!张妈催促道。
芸豆坐上太太帮叫的黄包车,一路催着师傅。师傅跑得飞快,很快到了火车站。买好票上了月台,好不容易才等到火车进站。登上火车不一会儿,火车就轰隆隆地向前开了。芸豆心急如焚,以往觉得火车一开起来,两边的树木唰唰地向后飞去,今天火车两侧的树木怎么退得晃晃悠悠、慢慢吞吞?火车上很闷,车窗开着也觉察不到一丝凉意。脸上的汗珠不断冒出来,衣服湿哒哒地粘在身上。
天色擦黑,芸豆终于到了村口。一路上雷声滚滚,看来是要下雨了,难怪天气这么闷热。芸豆加快了步伐,穿过水塘边的小路,穿过门场上的人群,到了家门口。
天空骤然劈过一道闪电,把屋子照得如同白昼,紧接着惊雷在头顶炸裂,震得门窗哐当哐当,震得整座屋子摇晃了起来。
10
电闪雷鸣中,堂屋墙根处的躺椅上,躺着槐米小小的身子,身上盖着小包被。芸豆啪地扔下箱子,直奔槐米身边。父亲、姑父、大孃、邻居围在周边,她谁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槐米,妈妈回来了!”她掀开小被子,把槐米抱了起来。槐米闭着眼睛,没有一点反应。
“槐米,你生病了吗?身上怎么冰凉的?”她亲亲槐米的小脸,摸摸槐米的小手,想把孩子的手拉到嘴边哈口热气,可她的胳膊硬邦邦的。不,不只是胳膊硬,整个身子都是硬的!
周边的人泣不成声,芸豆终于听到了,扭过头看着大孃红肿的眼睛,问:“槐米生病了,你们咋不给她去看?”大孃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抱住芸豆的双腿,放声大哭:“芸豆啊——我,我,我对不起你和桢楠——都怪我这老不死的——”说完,双手抽打起自己的嘴巴。邻居四婶抓住茴香的手劝阻道:“谁也不是故意的,你别这样折磨自己了!”
芸豆转向秋石,问:“爸,孩子生病了,赶紧去看医生啊?你们这是干什么啊?”说完,芸豆抬腿绕开大孃,抱着槐米就要向门外走。门外又是一道闪电,炸雷随即响起,哗哗哗大雨倾盆而下。
“孩子死了,找医生也没用!”房间里传出一声怒吼,伴随着声嘶力竭的咳嗽声。元庆冲进房间,“桢楠,你不能这么激动啊!”
“死了?你瞎说!”芸豆冲着房间尖叫起来。父亲秋石过来按着芸豆,哽咽道:“孩子,槐米今天上午掉到屋山头的水塘里淹死了啊——”
“不,不会,我的槐米怎么会死?”芸豆凄厉地喊道。随即她又想起什么似的,低头对槐米温柔地说:“乖,你是不是生妈妈气啦,妈妈没给你断奶就直接给别人喂奶去了?”说着,她坐在小凳子上,解开自己的衣襟,把乳头往槐米的嘴里送,说:“乖,妈妈还有奶水,妈妈给你吃奶!”
茴香爬起身,走到芸豆身边弯腰掩起她的衣服,“我可怜的芸豆啊——”哭着把芸豆连同孩子一起抱入怀中。
“别假模假式的了——”桢楠从房间里踉踉跄跄走出来,咳嗽不断,指着母亲道,“今天如果不是你的那个所谓的女儿来,我的槐米怎么会……怎么会……”桢楠说着大口喘起气来,跟在后面的元庆一只手扶着桢楠,一只手拍着他的后背,连声说道:“不能着急,你不能着急啊——”桢楠平息了一下,用力推开父亲的手,大喊:“爸,你怎么能跟这样的女人生活下去?她不守妇道,与别人生孩子,如今还把我的槐米给害死了……”说完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我该死,我不配活在这人世上——”茴香松开芸豆,站起身,向门外冲。“我去死,我去陪我可怜的孙女——”
秋石一把拉住姐姐,元庆大喝一声,“路茴香,够了!”他又抓住桢楠的胳膊,“你没看到儿子病成什么样了吗?”正说着,一大口痰从桢楠的口中吐出,啊,不,不是痰,是鲜血!
11
郭村坐北朝南坐落在地势较高的地方,从村后一路往北直到一条横亘东西的河流南岸高高的圩埂脚下,是绵延几百亩的农田。其间穿插着大小、横竖不同的水沟和水塘,高塘便是其中一方规模较大的水塘。顾名思义,在这片区域的所有水塘中,高塘位置最高。其实,这个名字还有一层意思,是说水塘呈现南高北低的态势,本应叫做高低塘,显然,这个名字不好听,郭村的人就把它叫做高塘了。
高塘的西面矗立着一个大型的土墩,老人们说,这个大敦子是当初挖掘高塘时出土堆积而成。高塘南面一亩见方的田是芸豆家的自留地,在这块自留地和高塘之间立着一大一小两座坟,小坟的坟包上已长满郁郁葱葱的青草,大坟的坟包上裸露着新鲜的泥土,坟头挂着花圈,纸质花瓣的色彩清晰可辨。
这是槐米和桢楠的坟墓。
小槐米溺水后,桢楠在床上躺了三个多月,最终不治身亡。三个多月里,茴香、元庆和芸豆的想法是一致的,他们想要极力挽救桢楠。尽管想法一致,可一家人的心是彼此怨恨的。
珍珍被叔叔和奶奶带回乡下,因为陈老板在上海赚了钱后回乡下置办了不少田产,陈家在阶级成分划分中被定位地主。陈家家道中落,奶奶和养母带着珍珍勉强维持生活。不久奶奶病重而亡,养母经多方打听,领着珍珍找到了茴香家里。
茴香和珍珍母女俩自然抱头痛哭,元庆和桢楠父子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生闷气。珍珍的养母说自己一直体弱多病,怕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留下十岁的珍珍可怎么办?这下好了,找到了珍珍的亲身母亲,就不担心自己身后的事了。茴香对珍珍养母满心感激,要留她们吃饭。珍珍养母说,找到这里已经十分抱歉了,不敢逗留太久,于是领着珍珍又踏上返回的路了。
送走珍珍和她的养母,茴香返身回到家里。房门还关着,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等待着一场狂风暴雨。风暴还未来临,她的耳边似乎响起了槐米的哭喊:奶奶——奶奶——她一惊,大叫一声,槐米哪里去了?两边的房门哗啦都打开了,桢楠和元庆齐齐的喊道,槐米——
芸豆因此怨恨所有人。她怨姑父和桢楠,为什么只顾自己的心情而忘了槐米。她恨自己,如果自己在槐米身边,槐米就不会离开这个世界。当然,她最恨的是大孃,如果不是她做下这些腌臜的事情,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三个多月里,茴香多次想去死。芸豆不同她说一句话,偶尔看向她的目光是凉飕飕的。元庆除了儿子身体状况跟她交流几句,其他时候一言不发。桢楠身体一天比一天弱,就是这样了,只要一看见茴香的身影出现在房门口,他就会使出浑身的力气狂喊乱叫,不让茴香靠近一步。如果不是弟弟秋石经常出入家中关心她,如果不是心疼桢楠,她真想跳进河里,一死了之。
九月底的那晚,一夜凄风苦雨,水塘边梧桐树叶吹落大半,桢楠带着对母亲的怨恨离开了人世。桢楠的离世让元庆的心彻底冷了,红尘中已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他去了遥远的深山里找到一座寺庙落发为僧。
家里只剩下婆媳两人,她们曾经是姑侄关系,如今又恢复成姑侄关系。村里的家家户户纷纷入社,芸豆家也入了社,她们成了郭村生产队的社员。看着不到五十的大孃头发花白身体瘦弱,每天跟自己一样一早出门上工,晚上佝偻着腰身回到家里,芸豆坚硬的心渐渐软了,她终究舍不得大孃。
天黑了,月亮出来了,茴香从家中出门向村后走去。白天在生产队插秧,自留地里的秧只能晚上插。茴香拎着篮子,篮子里装着一瓷缸粥,这是带给芸豆吃的。月色明亮,水田被月光照得白花花的,秋虫躲在草丛中呢喃。
茴香穿过大沟上的小桥,一眼看到自留地里插秧的芸豆,正待叫她,却见田间还有一人,正跟芸豆两人埋头插秧,说说笑笑。
看着那人的身形,茴香的眼眶热了,原来是他!看来我家芸豆不会孤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