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点过一刻,小林路过街角废弃的小花园,鬼使神差的,竟拐了进去。秋末的日光淡淡的白,映得满园的残枝枯草越发凋敝。好久没来过了,他凭着记忆慢慢走到游乐场。从前,这园子里还有个池塘,他经常和哥们儿逃学来这里打牌、喝酒、聊天吹牛。后来淹死了一个小姑娘,池塘给填了,人们也渐渐地不来,冷落了好几年,最近终于有地产商买了这废园,即将大动土木。或许是忽然兴起的怀旧之情,让他走进来,靠在斑驳的旋转木马上点着了一支烟。
嘻嘻,突然有笑声传来,细碎的,清亮的,如冰做的风铃。他循声望去,对面的滑梯上,不知什么时候坐了个少女,肤光胜雪,让他的眼睛微微的疼。“Hi,”少女冲他笑,秀气地抿着嘴角,大而深的眼睛像口井。似曾相识,可记忆偏偏和小林捉起了迷藏。
“我好像在哪见过你。”话刚出口,小林就后悔了:这多像一句用滥的搭讪。
“是吗?”少女歪着头看他,俏皮地眨了眨眼,“我小时候经常来这里玩”。
“我也是,那我应该见过你?”小林迷惑地注视她的脸,没留神,只抽了一口的烟已经烧到了手指。“哎哟,”他赶紧丢掉,又不好意思喊痛,窘迫的样子逗得少女“扑哧”浅笑。
“以前来玩的小孩子可多了,你怎么会留意到我呢。”少女垂下了眼睛,一帘浓密卷翘的睫毛仿佛受惊欲飞的黑蝶。
小林看得出了神,完全没听到她说的话。眼前的少女约摸十六七岁,穿件红白条纹的毛衣裙,清新得像开在郊野的红蔷薇。
八点半,天已经黑透了。月光浸透了小花园,在光的海洋里草木都变得晶莹剔透。少女高高地坐在滑梯栏杆上,垂下纤细的小腿,嘴里含着根棒棒糖,一派天真烂漫的模样。她告诉小林,她叫小艾,爱吃所有种类的糖果。
“也包括巧克力吗?”小林冲她扬了扬手里的“费列罗”,上面扎着粉红色缎带。糟糕!他猛然想起今天是女友季颜的生日,他提着巧克力出来,是要去给她庆祝的,怎么时间不知不觉滑过了三个多小时,他竟一点也没想起来。和小艾交谈的欢乐像鸽子一样扑闪着洁白的翅膀,蒙住了他的眼睛,似乎这个世界一下子缩得很小,小到只有他和小艾。他在现实冷漠中冻结的心,被小艾的纯真和稚气所融化,迎来了春暖花开,他和小艾牵着手,在这片五月的绿野上奔跑,忘记了现实的一切。
“那你赶紧去吧,”小艾急急地说。
“我先打个电话,”小林拿出手机,却发现没有信号。他懊恼地挠挠头。季颜肯定已经快把手机打爆了,今夜的一场暴风雪是免不了了。
“我走了,你呢?还一个人呆在这里?”小林猜她是和父母闹矛盾,赌气跑出来的女高中生。“我先送你回家吧,晚上这里不安全。”
小艾果然显出慌乱,“不不,我还不想回家,我喜欢呆在这里。”
她皎洁的脸一点点黯淡下来,小林忽然发觉她的眼睛其实是灰色的,不是那种单调的灰,而是熔融了所有色彩,无限丰富的灰。可以在里面找到湖蓝、葡萄紫、鹅黄、酒红、苹果绿、乌木黑、梨花白……直视的时候,那样光彩熠熠的灰,简直要把他吸进瞳孔里去。
他挪不动步子,索性打定了主意,不去找季颜了,找到了肯定是劈头盖脸一顿臭骂。他脑海里浮现出季颜恼怒的样子,尖锐的目光就像冰锥子,直直地戳过来,能杀死一头北极熊。而眼前的小艾,花蕊般的柔弱无助,惹人爱怜,他又怎能在这个时候撒手离去呢。
“我再陪你一会吧,”小林陡然觉得自己浑身充满了力量。小艾对他甜甜地笑了。
十一点二十。小林担心起来,“这么晚了,我一定要送你回家了。”
“其实,我是和爸妈赌气跑出来的,”小艾低着头说,“很久没来小花园了,我想听对面广场的钟敲十二下,再回去。”她扬起脸,“你可不可以陪我到十二点?”
小林实在无法抗拒她漾着期待的眼神,尽管他已经觉得困倦,却还是点点头。“你饿坏了吧,”他把手里的巧克力给她,“先吃点,填填肚子。”“谢谢,你真好,”小艾一脸感动。
“对了,记得以前这里明明有个小池塘的,怎么不见了?”小艾突然想起似地问。
“啊,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小林淡淡地说,“有个小女孩淹死在里面,所以池塘被填了。”此时他很想再抽一支烟,到底还是忍住了。
周围的沉寂一下子扑过来,在浓如泼墨的夜色里张牙舞爪。月色褪去了,路灯发出微弱的光,远处隐约传来汽车飞驰而过的声音,和零落的狗吠。
“那个小女孩,叫艾莎是不是?”小艾平静的声音仿佛一面光滑的镜子,小林猛地一激灵,盯住小艾的脸。大眼翘鼻,带点婴儿肥的娇嫩脸蛋,花瓣般优美的嘴唇,全都有小艾莎的影子。那段记忆在她清灰的眼眸里迅速复苏,恍如凌乱剪辑的电影画面,开始一一闪现:
“小林哥哥!”邻家的小艾莎又在敲门了,他把笔往桌上一扔,叹了口气。小姑娘才九岁,老爱缠着他,让他带着去小花园玩,还要给她讲故事。那时他是叛逆不羁的高中生,玩心很重,压根不想理会这个烦人的小尾巴。
“艾莎乖,等哥哥复习完再带你玩,先看动画片好不好?”他母亲让艾莎坐到沙发上,还笑眯眯地塞给她一大把糖果。对了,母亲很喜欢她。
深秋的早晨,风很大,吹得一地的落叶打着旋。他正要出门,小艾莎就捧着个纸盒过来找他,小脸红扑扑的。他马上头痛起来。今天周六,也是他的生日,哥们儿正等着给自己庆祝呢。“我要去老师家补课了,今天没空。”他编了个谎话,装出匆忙的样子就要往外走。
“等等,小林哥哥,”小艾莎急切地把那个盒子递过来,“你打开看看。”他很不耐烦地推开,“我要迟到了,等回来再看吧!”
小艾莎望他的最后一眼。委屈、无奈、不舍和依恋,交织成浓重的阴翳。他当时毫无察觉,现在,一瞬间全都读懂了。
她转身离去的小小背影,长长的毛线围巾被风吹得扬起来。像几米漫画里落寞的小人儿。不同的是,漫画里的人走进夕阳里,她却走进了噩梦。
他在外面玩了一整天。晚上回来才听母亲说,小艾莎出了事。她独自一人溜去小花园玩,不小心掉进了池塘。那天很冷,花园里没什么人,一个大叔遛狗过来才发现,可救上来已经迟了。母亲轻声抽泣着,和外面传来的艾家的哭声混成一团,他呆立在这团混沌里,对现实失去了理解力,唯一真切的,是心头的阵阵刺痛。
她对他最后的要求,不过是打开纸盒看一眼。而他,连这点小小的要求都嫌烦,“等我回来再看,”一句话打发了。而她,没能等到他回来的时候。命运多么恶毒的捉弄。
“给你,”小艾递过来一个白色纸盒,让小林从回忆中惊醒。他冷汗涔涔,故作镇定地接过来,脸像一堵灰白的墙。“你,你就是艾莎?”
小艾微微一笑,“别害怕,我没有恶意。我只想完成未了的心愿。”
“未了的心愿?”小林哆嗦着,“对不起,小艾,以前都是我不好,求你原谅我吧。”
小艾静静地说:“我没有伤害你的意思,也从来没有怪过你。”“再说,”她顿了顿,仰头,望着星光寥落的夜空,“我一直都喜欢你啊。那天是你的生日,我去找你,想送你一个音乐盒,是我攒了很久的零花钱买的。我想你一定会喜欢。谁知道,这件礼物要迟到八年,才能送到你手上。”
她指指小林手里的盒子,“这就是我的心愿。我在小花园里等了你八年,你才再次回到这里。现在,我的心愿终于完成了,我也可以安心地走了。”她眼里盈着的泪,终究没有落下来,像蒙着水气的玻璃。
小林怔怔地听着,直到十二点的钟声敲响,才回过神来。“对不起,小艾,对不起,”他语无伦次却又无比真诚。
“你没有做错什么,”小艾凄然地向他挥手,“十二点了,我该走了。”夜雾在大地和河流上升起来了,她像影子一样消失在迷蒙的雾气里。小林依稀听见她最后喃喃地说,“你听,致爱丽丝。”
他在原地呆了很久,才拆开手里的纸盒。里面装着一个精致的心形胡桃木音乐盒。掀开盖子,便响起流畅的旋律,“致爱丽丝”,像一串散了线的玻璃珠子,叮叮当当地滑落,清脆的单调里蕴含着无尽的悲哀,就像,他最后一次见到的她的眼睛,无限深邃的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