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最后的时光(十五)

2018年1月6日(农历冬月二十)星期六  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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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最后的时光(1)

父亲最后的时光(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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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最后时光(13)

父亲的最后时光(14)

二哥独自一人在冰天雪地里,陪父亲度过他在人间的最后一晚。虽然已经不能够再和他聊聊天、拉拉家长;虽然不能再亲手为他刮刮胡子、洗洗澡,虽然不能看到他望着儿女时,流露出的慈爱而满意的笑容,但是,哪怕就这样静默地守在他冰冷的寿材旁,灵魂也在无尽的悲伤里得以暂时的安宁。

        清早五点半,二嫂把我和两个姐姐叫醒。我把棉袄套在身上,翻身下床,随便用毛巾洗了把脸。室外的寒意袭来,使我禁不住打了个寒战。我走出大门,看到大哥胡子拉碴地坐在灵堂外边的一把红色塑料高凳上,看上去既疲惫又虚弱。他一只手按摸着心脏的地方,一只手正从口袋里掏药。看到大哥,我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不管明晚发生了什么,暴风雨总算过去了,一切都将如期进行。我赶紧去倒了杯温热水,递给大哥。他应该也是一夜没睡吧!因为今天凌晨两三点钟就要安排人去打墓。温文尔雅风度翩翩的二哥此时看上去,疲惫不堪,一夜之间似乎苍老了十岁。我们力劝他赶快回家打个盹儿,恢复一下精力。

        吃完早餐,大嫂和丹阳搀扶着母亲,低着头向这边缓慢地走来。我心里虽然还存在一些疑问和灰色的情绪,但是看到眼前的情景,明白大嫂能做出让步,已属不易。于是我努力热情地迎上去,关切地问:“你们吃早饭没有没有?”大嫂也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平静地回答:“我起来3看天还早,就滚了锅稀饭吃了。”大嫂说着就和丹阳把母亲送到家里去。后来,大姐在灵棚里悄声对我们讲,她听母亲说,昨天深夜,大哥和大嫂回家后,可能还是为白天和晚上发生的事情争执不休。大哥又急又累又束手无策,心脏病复发,突然昏厥过去,失去了知觉。根据他们的性格、脾气和大哥的身体状况,这个结果是我早已预料到的。我想大概也只有这个结果,才能让大嫂因为对大哥的爱怜之心而暂时放下一切。我说:“这是最好的结果了。不管怎样小燕还是来了,我们要息事宁人,什么闲话都不说,该怎样就怎样,就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齐心协力、顺顺当当地把父亲的后事办好,不要叫母亲担心。”

      以前哭丧讲究男女之别。男孝子一般在灵堂前的两侧,女孝子在灵堂内灵床的两侧。所以,女宾前来哭丧要在灵堂内,称为“堂客”,男客单称为“客”。但由于实施计划生育以来,子孙后人稀少,所以现在已经不讲究这些。如果来宾鞠躬,不分男女,只在灵堂前鞠三个躬即可,孝子也必须鞠躬还礼。如果来客在灵堂前跪拜逝者,孝子必须对前来吊唁的人跪拜答谢并迎送如礼。大哥既是长子又懂当地的习俗,所以基本上都是大哥跪拜谢客。

        桂莲走过来告诉我和姐姐们,今天供桌上摆的菜要更换,有几个子女就更换几次。表示各自对父亲最后的孝敬, 让他老人家吃饱吃好后好去赶路。其实,所有要上的菜,知客们都已安排妥当,只是在我们每个人去端菜时,要给大厨发5块10块钱,以做酬谢。新武哥招手叫我出来,说:“穿忙的要闺女们每人买一条烟抽。”我正在迷惑不解时,二哥站在对面看见了,就对我说:“你就直接问新武哥需要多少钱就行了。”我含笑望向新武哥,他说:“现在农村办事都时兴这个耍笑场,三个闺女一人一百,三百块。”我一边答应行,一边从钱包里掏钱。二哥开玩笑地问:“少不少?够了没有?不够就再要。”新武哥忙说:“咱就选个中等水平,不高不低,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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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请的大鼓队到了,十几个浓妆艳抹的中青年妇女和一个身材瘦小,长得尖嘴猴腮的中年男子。她们穿着鼓乐队的大红色的制服,排列整齐的队伍,先到父亲的灵堂前祭拜,以示对逝者的尊敬。然后,四个吹号手在前,六个鼓手在后,吹奏出深沉、悲壮的乐曲,令枯木默哀,鸟儿哀鸣。在他们吹号击鼓进行表演的时候,一个扎马尾的妇女拖拉音箱低声调试音乐,那个男子在旁边穿戴《西游记》里孙猴子的行头,准备登场。一曲《敢问路在何方》音乐响起,“孙猴子”的表演还别说,有模有样,像是六小龄童的嫡传徒子徒孙。二嫂担心母亲在家里郁闷,就进去请母亲一起来观看。二姐她们看到母亲走来,赶紧忙着把一把带靠背的竹椅摆好,扶母亲坐下。接着是红色长裙飘摆的柔美舞蹈《  》,劲舞《乌叔》,令人心酸的歌曲《北郊》、非常搞笑的音乐剧表演《大姑娘美大姑娘浪》、《猪八戒背媳妇》和《公鸡叫》等。周围围了不少的观众。时而爆发出阵阵热烈的喝彩声和哄堂大笑声,时而全场肃静默然无语,沉浸在浓浓淡淡的悲伤气氛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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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走到母亲身边,俯下身子问:“妈,好不好看?”母亲点点头轻声回答:“好看。”她微微闭了闭双眼,然后睁开望着我说:“刚在,我看到你爸迈着大步,绕着棺材走了半圈。”我猜想,一定是父亲来查看安置他骨灰的“家具”。我那忙问:“那您看爸满意吗?”妈说:“看上去他怪高兴的,笑容满面。”父亲一生也算是讲究的人,不管买什么东西都买好的,买贵的。而且父亲总是体贴儿女的,只要是儿女给他买的东西,不管好不好,他都很开心,总是表现出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嘴上连声说好。我相信母亲确实用意念看到了父亲,这可能是他们恩爱多年,具有心灵感应,也可能是人真的拥有肉眼看不见的灵魂。

      午宴时,天空开始变得阴沉,我们不停地在手机上看天气预报,心里都在默默地祈祷:“不要下雪,不要下雪。”但是,细碎的雪花不解风情地开始从空中轻撒。

          大哥早已请阴阳先生选好了出殡(也叫出山)的吉日吉时。在出殡前,按照当地风俗还有一些事情需要完成。比如大姐(长女)装“食品罐”,也就是把祭奠父亲的干果装一些在一个瓦罐里,做为父亲路上的干粮。大嫂(长媳)装“挠盆”(也叫“阴阳盆”、“老盆”、“丧盆”等),把祭奠父亲的最后一次饭菜装在一个瓦盆里。对“挠盆”的解释不一,有的说“挠盆”是死者在阴间的锅,有的说老盆是人死后吃饭的容器,进入阴间后阎王爷会让人把生前所浪费的污水全部喝掉,所以孝子们在盆底钻孔,就是为了尽量让脏水漏掉,死者可以少受点罪。当然摔“挠盆”的忌讳也有很多,比如必须由孝子摔,女婿没有这个资格。若一次摔不碎,就要被人踩碎,不能摔两次,摔盆的时候会在地上垫块砖。有些地方是由长子或长孙摔,而我们这里却是由长媳妇来摔,而且常常以盆子一次有没有摔碎,来衡量这个媳妇是不是孝顺。不科学也好,乱弹琴也罢,但这个习俗延续了几百年甚至上千年,已在当地农村一代代人的思想意识中根深蒂固。一旦有人没有把“挠盆”摔碎,而恰巧平时又对公婆不怎么好的话,那就会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三道四,很丢面子。

        按照一般情况, “揭纸”本来应该是在“出殡”前一天举行的仪式,但是根据阴阳先生算出的吉日吉时情况改在了今天。由一位执事在前边引路,手端着一个托盘,里边铺一张白纸,上边放着贡品、锡箔、香等。大哥手捧父亲的遗像,后边跟着的全部是男孝子:儿子、侄子、外甥、孙子们,每人手里拿一支点燃的香。到“十字路口”(断气的当晚“压纸”或者说“装鸡鸣枕”的地方。)去“揭纸”。有“压纸去时哭,揭纸回来哭”的说法。相传唐朝初期,药王孙思邈妙手回春,拥有能使人起死回生的医术。他终日终日奔波,忙个不停。为了少走弯路,药王就叫百姓用纸写上死者的姓名、住址,压在十字路口,他见到后即往诊治。药王碰到白纸的死者都回生了,未碰到的就亡故了。于是后世就有了在人断气时,声泪俱下(哭着)去求医(压纸),回来时,心里安慰(不哭)待回生;揭纸时,起死回声一路明(不哭),回来时,大失所望更悲痛(痛哭)的习俗。

        我们男女孝子拄着哭丧棒排在两边,十几个帮忙的庄稼汉先转棺,将棺材移出灵堂外。所有孝子都低着头开始哭嚎流泪,我第一次看到二哥当众悲伤、哭泣、流泪的样子。大哥也泪流满面,虚肿的脸上折叠着悲戚。女孝子这边,大嫂抱着“挠盆”排在最前边,依次是二嫂,抱着“食品罐”的大姐,二姐,我,再往后就是本家的各位亲戚。谁也无法在生离死别的之际保持冷漠,虽然伤心悲痛的方式有所不同,但表达相同或相似的伤心难过。此刻,棺材就停放在街门外的条凳上,已拴好绳索,专等摔“挠盆”后抬棺出殡。

      我突然产生了一个好奇的念头,想亲眼见识一下摔“挠盆”,也想验证一下这个古老的习俗到底灵验不灵验。于是我止住了啼哭,脚向左边走两步,移到队伍的外边,眼睛刚好能看清大嫂的位置。只见大嫂两手举起“挠盆”,使劲往石灰地面上铺着的一块砖上摔去,只听“哐啷”一声,“挠盆”没有摔碎,竟然“骨碌碌”滚到了道路旁边。葡萄“咦”倒吸了一口气,昨天晚上,我表示不相信地说,一个瓦盆,底面已经钻满了小孔,失手掉在地上就碎了,怎么可能摔不碎?她神秘兮兮地说:“你是不知道,我们做这份差事,见到的可多了去,有时候真的很奇异,比如东头某某……”。桂莲是做这行的,看到盆没有摔碎,反应特别快,冲过去,提高脚,三下五除二就把盆踩的粉碎。大嫂一时不知所措,表情和心情应该一样复杂吧?难道纯属巧合,还是冥冥之中确有神仙?难道他不过略施小计,故意把“挠盆”掀翻,想给人一点暗示,告诉人们百善孝为先,人在做天在看,凡事不可过分?

      雪越下越大,沸沸扬扬,抬眼望去,天地之间白茫茫连成一片。似乎把我们悲伤的心情、难舍的感情还有对父亲深深的怀念之情,统统糅合在这苍茫的天地间。“ 瑞雪兆丰年”,我想大概是父亲一生积德行善被老天爷眷顾吧!俗话说雪盖墓辈辈富,又或许这是父亲的在天之灵,最后给子孙后代最美好的祝福!

        随着一声“起”,七八个青壮年汉子使劲抬起棺材,后边跟着孝子贤孙绕着村子向墓地蹒跚行进。 明亮、粗犷的唢呐声,低沉、有力的大鼓声以及悲楚哀伤的哭喊声交织在一起,响彻云霄,震撼人心。此时我才明白幸好下雪,柔软的雪花在结冰的地面上铺了厚厚的一层,踩上去行走才不会打滑,否则那十几个换班抬棺的汉子,更是寸步难行。我们似乎不是来到了村外,而是到了一望无际的纯洁无瑕的冰雪世界。不知道是因为选得上等棺材太厚重,还是父亲离家越远越不舍的,离墓地几米的距离,抬棺的汉子们却停下来换了一次又一次。我早已没有了泪,心里的悲凉正如眼无涯的苍白。

        孝子们在洋洋洒洒的飘雪中,三五成群地围在墓地的四周,怀着各种心情注视着父亲的尸骨随着棺材,慢慢的按照阴阳先生看的方向下落到墓坑,本以为会大哭一场,可是,大家却都沉默着,只是按照执事的要求去做。雪地里那些请来帮忙的乡邻忙着推土、填坑、圆坟,他们之间粗声大气地讲话、吆喝,开玩笑,互相责骂对方偷懒耍滑,但是,并没有因为雪花濡湿了他们的衣帽,泥巴弄脏了他们的鞋袜而停下手中的工具。我突然之间感到很感动,这就是乡亲,只讲人情不图回报!

          父亲走了,永远的淡出了我们的视线,淡出了我们的日常生活。从今以后,父亲只能存在于我们各自的记忆中,或者存在我们姐妹茶余饭后的闲谈中。所有的伤心和悲痛,也最终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烟消云散,心灵的伤口终将渐渐愈合。但是,故事并没有结束,因为母亲还在,我们兄弟姊妹还在,爱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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