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趁生意没开张,彭淑萍要回老家拿东西,挑了个周末,她和李怡一块回家。到二哥家坐了坐,说说话,又带着礼物来到玉萍婶家。
玉萍婶对她一向不错,加上狼牙还在她家,几乎每次回来,彭淑萍都会去看看、坐坐。
玉萍婶家大门敞开,母女俩进了院子,院里静悄悄的,原来想着狼牙该在院子,却没有看见,房里也听不见任何动静。
“婶儿——婶儿——”彭淑萍站院子当中冲屋里喊,没人答应。她狐疑地看李怡一眼,拉起她的手,俩人一块往屋里走。
玉萍婶家和她家一样,上下都是三间结构,楼下中间是厅,厅左右各有一间房,她和李汉叔住东边一间。彭淑萍直接进了东边。
一进去就吓了一跳。
先不说屋里那难闻的味道,就地上倒着的人把俩人都吓了一大跳。那人头朝门,脸朝下,彭淑萍蹲下去,小心地把人翻过来,才看清是李汉叔。
“叔!叔!你咋了?快快,怡怡,帮把手。”
俩人费了老大劲把人抬到床上,这才发现,叔尿裤子上了,地上洇着一滩,因为刚人躺在地上,上衣和裤子也湿了一大滩,尿臊味刺鼻。
02
“哎呀!你真是造孽啊!”彭淑萍正楞着不知道下一步怎么办,玉萍婶不知从哪旮旯跑出来,进门就喊,看见有人,又羞又愤,上去给了老汉两拳。
“唉!刚脱的还没洗完,你又拉!你这是要活活作践死我呀!”
彭淑萍帮玉萍婶把人和房子收拾利索,又帮着给叔喂了药,看着人安静了,快睡着了。玉萍婶把电视打开,声音拧到最小。彭淑萍让李怡边看电视边帮忙招呼着,自己拉着玉萍婶进了西边屋子。
她们半掩了门,怕万一有事,能及时听到动静。玉萍婶一进门,人往床边一塌,就哭起来。彭淑萍站在她身边,尽力安慰着她。
她和玉萍婶不是一个年龄段的,还差着辈分,不知道说啥话合适,只能静静地听她哭。
她有过同样的经历,大致了解女人。女人,再苦再累,只要哭出来,就还有希望。
过了十来分钟,玉萍婶哭够了,撩起围裙边擦眼泪边问彭淑萍:“你今儿咋跟娃回来了?是有啥事?”
彭淑萍说回来拿几样东西,打算自己做小生意,生意一开张,以后回来就少了,所以趁今儿,跟娃回来看看。
玉萍婶点头,带着些惆怅地说:“做生意,好!自己挣钱自己花,不用看谁的脸听谁的话,挺好。”她握住彭淑萍的手,摩挲着,“淑萍,你比婶儿强!”
彭淑萍问叔是咋了,又勾出玉萍婶的眼泪。“犟怂么!不听人劝!不让喝酒不让喝酒,硬喝,喝到半夜回来掉沟里了。”
“是骨折了?那没事,伤筋动骨一百天,熬一熬,一百天很快就过去了,我叔好了就啥都好了。”
“唉!要骨折就好了——”
李汉叔不是骨折,是中风。医生诊断,年纪大,恢复不可能,好好照顾,让病情不往严重发展就不错了。
可怜玉萍婶一个人已经整整伺候一个多月了。看她那样子,摇摇欲坠的,恐怕一个人撑不了多久。刚才她就是在后院给老汉洗屎裤子,困得靠着墙瞌睡了,才没听见声音。
“我哥我姐呢?该排个班轮流照看啊,不能揪着你一个人劳啊!”
“唉!各有各的事呢!久病床前无孝子,况且他这病纯粹是不听劝,自找的,仨娃恨他不给人帮忙还拖后腿,伺候了几天,他还挑东挑西,人家娃们也各有一摊子事呢,哪能天天伺候他!”
彭淑萍想:出不了力,出钱也行啊,“婶儿啊,身体最重要,我叔以后全靠你呢,你可千万把自己看重些,估摸着服侍,别把他照顾好了,再把你累倒了!实在不行,花点钱,雇个短工,不管白天晚上的,换换你!”
玉萍婶苦笑:“短工,哼,钱哪来?”
03
玉萍婶在村里也算能行人,生了三子一女,想当年,秋芒两料,收庄稼时,她家六个人在地头站成一排,谁不说这家劳力美,谁不羡慕。
玉萍婶跟李汉叔也厉害,咬着牙,把四个娃都供的高中毕业,有心继续供,可惜儿女不是读书的料。
女子后来嫁人了,三个儿子也先后娶妻成家,给他们又生了孙子。不管是外出打工,还是在家务农,日子都过得去。
柳娥娥在时,最爱说“你看你婶子家,三个儿子多美!你再看看咱!”她还爱用死举例子,“你婶跟你叔要是老了,孝子一溜串,自己儿孙就把棺材抬了,你看我可怜的,还得欠人情请旁人!”
婆婆要还活着,看到今天的事,不知会怎么说。
李汉叔中风之后,三儿一女是孝顺了一阵儿,可如婶子说的,都拖家带口,谁能天天在床前扮孝子,伺候着伺候着,耐心也消磨完了。
加上李汉叔这一病,脾气越来越怪,成天挑毛病,挑玉萍婶的不对也就算了,那是他老婆,不会把他咋样,可他没眼色,还挑儿媳们和女婿的毛病,说得多了,把人家几口子都惹毛了。
不但不伺候了,钱出得也越来越不痛快了。
剩下玉萍婶,法定身份,脱不了身,只能苦巴巴地熬。
04
回县城路上,彭淑萍骑着自行车,走在二哥的三轮旁,她挑了两张桌子和几把凳子,又带着狼牙,二哥要送她们。
李怡坐在三轮车上,三个人边走边聊今天的事。
彭淑萍对李怡感慨:“你奶活着时最羡慕你玉萍奶奶家有三个儿子,人丁兴旺,没想到现在你李汉爷一病,一个儿子都不顶用!不出力,也不出钱,哼!这要让你奶看见,我真想知道她会咋说?“
二哥回头看了她一眼,她冲二哥龇牙一笑,仍旧看着女儿。李怡答道:“啥人啥命,只能说此一时彼一时,没啥可比性!“
二哥和彭淑萍闻言,齐齐看李怡一眼。二哥的脸上露出一丝赞同的微笑。
彭淑萍不服气,又说:“也不知道农村人为啥爱儿子,你看你玉萍奶奶跟你李汉爷这样子,有儿子,又有啥用?诶?二哥,我听说李汉叔这回生病,他女子出的钱还最多,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二哥没回头,只答:“就是的。大家现在都说,没想到仨儿不如一个女。“
“你看看,还是说明儿子不如女儿。”
李怡对上母亲戏谑的目光,大概明白她的真实意思,“知道了知道了,妈你不用这么旁敲侧击,有话就直说,你以前还嫌我奶老声东击西、指桑骂槐,你看你现在,也快跟她一样了。”
说她跟婆婆像,彭淑萍可不乐意,她反驳:“我才跟你奶不一样!我跟你玉萍奶也不一样!”
“哦?她们是女的,你也是女的,有啥不一样!”
“我要是老了,病了,躺床上不能动了,我宁可去死,死了一了百了,我才不让人说我是累赘!”说就说吧,她又加上一句:“你放心,妈要是病了,没办法治,妈就去死!决不拖累你!”
李怡喊起来,“你说的啥话嘛!你说的好像我不愿意伺候你一样!好像我不孝顺,要把你逼死一样!这话让旁人听见咋想?!你干啥老这样?事情还没发生,你就往坏里想——以前把我爸我奶往坏里想,把我二妈往坏里想,现在啥没见啥,又把我往坏里想,你这个人,真的是——“她委屈地流下了眼泪。
二哥停下车子,劝母女俩,“好了好了,都少说两句。淑萍,你以后不要这么说话了,娃大了,知道啥好啥坏了,你这么努力供给娃,娃心里都记着呢,你就不要耍你那些小心眼,老考验娃了!“
又劝李怡:“怡怡,行了,甭哭了。伯给你说,你妈没那意思,她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嘴上爱叨叨。我娃你长大了,懂道理多了,不要跟你妈计较!“
本来轻松愉快地气氛,被彭淑萍几句任性的话,全搅和了。之后一路,除了二哥不时和李怡说几句,这母女俩,再无交流。
05
二哥帮她们把东西卸下,一一收拾好,又帮着把定做的三轮车归置得更合理,让空间利用更充分。还帮她们检查了房子的门窗和锁,把螺丝松动的地方都用起子上紧,最后,帮狼牙在她们房子外面搭了个简易棚子,四下看看,没啥需要干的了,才说回去。
李怡和彭淑萍送二哥到巷口,二哥让她们回去,让彭淑萍开张前再仔细检查检查,别漏下啥东西。彭淑萍转身走了。李怡继续陪二伯往前走。
二伯的性子和李兴发一样,心眼好,人老实,任劳任怨,听媳妇话。
父亲去世后,李怡比较愿意和二伯呆一起,只是平时机会少,今天,她想多陪二伯一会儿。
在李家四个小辈里,李怡最小,文化最高,二伯一向比较偏爱她,边走边絮絮叨叨叮咛各种事,还笨拙地教她,在学校里有人欺负要怎么办?学习遇上难题怎么办?如果和她妈遇上困难怎么办?
二伯说:“怡怡,伯给你说,你妈性子刚强,假使遇到啥事,不一定给人说,你多注意着点,要是有为难事,你让人给伯捎话,一人计短,二人计长,有人帮忙总比单打独斗强。你放心,你二妈虽然跟你妈有矛盾,可咱毕竟是一家子,打断骨头连着筋,肯定比外人强啊!”
二伯让她有事就去集上寻老三家的,老三家也是她村人,经常来集上做生意,二伯已经给她说了,有事没事多帮着打听点,要是他侄女捎话,请务必帮忙。
叮咛完,二伯从贴身口袋掏出几张钱,“给,这是伯给你的。拿着,必须拿着!你考上一中,是咱李家的兴事,伯这是高兴,奖励你呢!你好好学,等你考上高中,考上大学,只要伯还能干动,伯都给你奖励!拿着!你不拿伯就不高兴了!”
05
李怡走到房东家门口,站住,把脸上的眼泪擦干,冷静了一会儿,觉得母亲不会看出啥了,才进去。
房东和母亲在屋里,正说着啥,两个人都站着,表情都有些不好看。
见李怡进来,房东忙拉拢她似地让她评理。原来是另一个租户说害怕狼牙,给房东说不让养狗。彭淑萍给李怡使眼色,意思让她想好再说,李怡却说:“我狼牙不咬人,我狼牙乖得很!“
彭淑萍知道女儿没理解房东的真正意思,房东就是想加钱。自己是气她刚才为啥答应得痛快,转脸又反悔。
房东说:“反正其他房客说了,不同意你们养狗,你是一家,人家是几家,你看吧,要是不同意,只能让你们搬出去!“
且不说开学了找不找得到合适的房子,搬来搬去,耗费人力,有些旧家具,再搬就散架了,彭淑萍当然不同意。
“你刚咋不说呢?刚要是说我还能让我哥把狗领回去,人走了你才说,明显难为我们呢!”
房东刚不是不想说,她是看着二哥人高马大,沉默寡言,摸不出深浅,不敢说。帮手一走,再被房客一忽悠,过来寻事了。
最终还是着落到钱上,为把狼牙留下,彭淑萍不得不忍气吞声,给房东每月加了八块房租。
被多绕了八块钱,一年小一百,彭淑萍很不高兴,在屋里小声骂那个多嘴多舌的房客挑拔,咒她烂肚肠,不忘教育李怡:“你看看,人心难测,昨儿还吃了我一碗菜疙瘩,还跟我姐妹相称,今儿就翻脸,这些人呐,翻脸比翻书快,有权有势就是爷,无权无势谁都想欺负!怡怡,从明儿起看见她,甭招呼!“
李怡却不这么想,她劝母亲,人家老二小,可能是真怕吓着娃,凭一件事不能断定一个人。
彭淑萍忽然斥责她,“你就跟你爸一样!啥事先考虑旁人,也不看看自己的本事!先照顾好自己,有余力才去照顾旁人。你父女俩,要我说,就是打肿脸充胖子,虚荣!“
李怡反感母亲这样说父亲,激烈反驳:“我爸咋了?不是我爸,你能有今天!就是因为我爸好,大家念着我爸的好,才处处照顾咱们,你享着我爸带来的福,还说我爸这不好那不好,你凭啥?”
“哼!你倒是厉害了,读几天书长本事了,能对我‘你你你’了,你爸好你爸好,他要是少替别人考虑,多想想自己,多想想老婆娃,我现在还不至于这样呢,抛头露面去做生意!”
“我爸在时也没见你少做生意!你喜欢做生意,你爱抛头露面,不要拿我爸当幌子!”
彭淑萍说不过李怡,把抹布一扔,连声冷笑,“行!你行!我就看着,有本事,你以后跟你爸一样去!我看看你有啥好下场!”
“下场”这个词在这儿不能随便说,意指不好的结果,经常被拿来诅咒人。母女俩话赶话,谁不让谁,陷入僵局。
“跟我爸一样就跟我爸一样!”李怡疯了一样,冲母亲嚷嚷:“没有好下场就没有好下场,反正,我不要活成你一样!“
“下场”二字出口,彭淑萍就有些后悔,可没容她反省,李怡愤怒的喊声,马上把她的悔意撵得一干二净,听到女儿说不要活成自己一样,她感觉女儿这是在隐晦地说自己活得丢人,不光明正大、不理直气壮,她不假思索地反击:“好,你把你的话记住,不活成我这样!要是有一天,你跟我一样,你就是这个!”她竖起右手小拇指,大家都明白那是赤裸裸的鄙视的意思。
回家时好好的,回来时也好好的,眼看生意要开张,大好前景在望,可血液里相同的遗传基因,让这对母女,在一段时间的和谐和平静之后,又陷入了纷争。
她们不明白,旁人却看得清楚,之所以这样,皆是因为,母女俩的性格,实在是太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