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处理完李兴发的丧事,两方人马坐到一起谈赔偿。
柳娥娥不顾病体,坚持跟着。二嫂要照顾婆婆和给弟媳壮声势,拉了二伯哥一起。彭淑萍有心不让娘家二哥出面,二哥不乐意。后来她想想,也是,李家只有二伯哥一个男人,其他全是妇女,婆婆和自己病体还未愈,万一对方成心刁难呢。
娘家二哥既参与了,谈判场上,就没有其他人说话的份。
像他自己说的,他处理过这类事,有经验。谈判那天,他们这边5个人,对方也来了5个人。其中一个是司机他媳妇,司机本人还在医院治伤,另外三个是司机服务的老板,和老板带的律师和一个朋友。
对方倒不是不明事理的人,车祸后在医院的一应费用,以及丧事的一些费用,老板后来都及时处理了。老板说得很坦诚,就是想达成谅解,谅解主指什么,大家心里都明白,就是在赔偿金额上能适当让步。
老板说着说着也动情了。他很同情李家的情况,但自己能力有限,想多给也是有心无力。
二哥问他们出多少?
老板一咬牙说十万。
二哥冷笑一声,摇头不同意。“我妹夫干啥的你知不知道?”对方继续摇头,“他是老师!我妹夫带了十几个学生呢!那天是给城里一个大老板的俩娃带课呢!我妹夫一节课挣多少钱你知道不?我告诉你,他一个月挣的跟你做生意差不多!”
这就有些夸张了!对方表示怀疑。
二哥说:“我妹夫这一走,耽误学生的大事,还把自己一家老小撂半路上,你那天也去看了,你说就她仨女人,以后日子咋过?”
……
“您就直说吧,您觉得多少合适?”
二哥竖起两根手指,“二十万,一分不少,一手交钱一手签字,保证不找你后账!”
02
“二十万?!开玩笑吧?”司机媳妇先急了。虽然老板出大头,但事是她男人弄下的,她家也得出一部分。她男人还在医院躺着,挣不了钱,治病得花钱,这边再狮子大张口,要的越多,他们承担的也越多。
老板拍拍司机媳妇,示意旁边的一个穿白衬衣拎公文包的男人接话,那人是律师,他说:“路上没有监控,这事说全是我们的责任也不公平,从现场看,你们的人也有过错——”
二哥不答应这句话,站起来:“我们人都死了,我们还有错?!”
“我们走访了现场群众,有人看到他确实在那会骑到路中间了,我们是躲避不及!”
“我也问人了,都说是你家的司机先撞的我们!”
“不管谁先撞的谁,你们不骑到路中间我们能因为躲避不及撞上去吗?”
“哎哎哎,谁家车大?谁家车小?难道我们自行车还能撞你们的货车?”
二哥没文化,说着说着就被人家带歪了,对话越说越听不下去,双方的情绪越来越激动,二哥和对方那个朋友已经在撸胳膊挽袖子。
彭淑萍和柳娥娥本来就不舒服,这一吵吵更难受。柳娥娥用手抓挠心口,二嫂见状忙把她扶出去透气。
二伯哥往彭淑萍跟前挪了一个位置,小声问正用手摁太阳穴的弟媳,“淑萍,来的时候,妈说了,咱把该要的要回来就行了。你那天不是也说,咱不从死(这个字他是含混过去的)人身上挣钱。咱就快把这事了了,你跟咱妈回去还要好好疗养身体呢。怡怡还在家呢!”
等二嫂扶婆婆回来,也是同样意思。她说婆婆不能再受刺激了,但是这事一天谈不妥,老太太的心一天放不下,所以,快刀斩乱麻,差不多就行。
彭淑萍在太阳穴上掐了两下,让神智清明些,抬头看二哥,正要说话,二哥朝门口喊了一嗓子,只听呼啦啦几声响,包间外面闯进五六个人。
03
进来的人全是青壮年,美劳力。有人手里还拿着短棍,有人腰间鼓鼓囊囊。
对方五人刷一下全部起身,那个年轻朋友上前一步,把老板护在身后,大声喝道:“想干啥?光天化日之下,你们想干啥?”
二哥冷笑,挽着袖子往前逼近。进来的几个人紧随其右,怒目圆睁,仿若金钢。
眼看要动手,饭店老板在包间门口急得直蹦,“哎哎,各位各位,有话好好说,千万别动手啊!”
彭淑萍拿起个杯子往地上一摔,清脆的响声把在场的人吓了一跳。“啪啪”又是两声,又有两个杯子摔碎了。
二哥回头:“你干啥?”
彭淑萍看着他,“回来!”
二哥当然不愿意,他刚占了上风,“我这是帮你!“
“我不要你这么帮,回来!“
二哥执意不撤阵势,彭淑萍只有自己走上来,站在两方人马之间。她先对对方说:“不好意思,我哥是替我抱不平。“又对二哥说:”哥你别这样,我说了,该咋办就咋办,我们不从兴发身上挣钱!“
“你清醒一点!“二哥两手摇着妹妹的肩,恨铁不成钢,”你男人都死了,再不争取点钱,就凭你三个女的,日子咋过活?淑萍,好我的妹呢,这会不争取,过这村就没这店了,等你过不下去再找人家要,看谁理你!”
彭淑萍也是后来才明白,原来二哥这么积极帮她要钱,是为分一杯羹。
他在家除了从土里刨钱,没有其他拿得出手的本事,天天跟人混吃混喝打牌赌小钱过活,去年偶然“仗义”地“帮”同村乡党要了笔赔偿款,事主感谢他,请他们几个吃了顿大餐,又拿出一笔钱给他们分。二哥得了大头。
二哥由这事尝到甜头,兴发的事,想故伎重施,再分些钱。
他给伙计们打包票,这回是个大买卖,要是能要回来二十万,我让我妹至少给咱五万,我拿三万,其余你们几个分。
怕伙计们有心结,他解释:“这是我妹夫的事,我相当于事主,我帮着要回来的钱,当然得拿大头,你们想得通吧!”
就挥几下棍子,呼喝几声,帮着撑个场子,就赚两万,这容易钱,谁想不通?几人连声答应。
二哥还说:“我妹没出息,说不定会心软,咱不能心软!我把话放这儿,保底,保底十五万,不能再少了。他们要连十五万都不给,那兄弟们就甭客气,给我上!”
要不说无知者无畏呢。肚子里没墨水的人想事情太简单,完全忘了有法律这回事。
二哥还要闹,彭淑萍压低声音吓他,再闹,再闹人家报警,钱没要回来,把你们几个关局子里,我还得拿钱赎你们去!你们是帮忙呢还是添乱呢!
二哥骂妹子:“你个瓜逼!你懂个怂!“说着又往上扑。
们只跟事主谈!怎么赔?赔多少?那是有法律规定的,不是你想要多少就多少!“
“我就是事主!“
“你是死者的亲妈还是亲媳妇!人家亲哥亲嫂子都坐那没说话,你吱哇个啥!咋?还想打人,来来来,往我这打,谁也不是吓大的!我告诉你,你娃今儿敢动我一指头,不光一分钱要不到,我还要把你送局子里!“
律师出面了,和彭淑萍一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几个人安顿重新坐下,又让外人回避。
继续往下谈。
04
有专业人士在场,责任很快厘清。之所以发生车祸,司机和李兴发都有责任。区别是司机的责任大,李兴发的责任小。
律师私下给彭淑萍一家说:“这个老板还算不错的。我打过很多这种官司,有的人,要命一条要钱没有,你拿他咋办?也就是这个老板信因果,才在处理这事的过程中处处主动。人家不是没人、怕事,你们明白不?这个事赔到这个数目算不错了,你们不如——”
即使如此,谈判先后也进行了三次。最后总共赔了十二万。本来十一万,柳娥娥每场都哭得不行,摇摇欲坠,人看着不由同情。最后一次,二嫂把李怡也带着,李怡和老板说了一句话,老板把金额又加了一万。
李怡睁着大眼睛问老板:“伯伯,我昨天晚上梦见我爸了。我爸说让我以后当个好人,他说他在天上看着我们呢,他会保佑我们的。”
赔偿金拿回来,彭淑萍拿出一千感谢二伯哥和二嫂,转身也给娘家二哥一千。二伯哥和二嫂好歹推了几下,娘家二哥的表现,第N次让她心寒。
一千块不少了。二伯哥都说,钱不钱的无所谓,人缓过来就好。
娘家二哥看到妹妹递给他的只有一千块钱,当场不高兴。
他摇着票子说:“淑萍,哥出这么大力,就给这点?”
彭淑萍有气无力地说:“不少了。你也说了是来帮我的,我现在正是需要钱的时候。你赶紧回吧,几天不着家了。”
二哥牙一龇,把一千块往桌上一拍,稳如泰山,“淑萍,就这一千块钱,你让我给人咋分?”
“你想咋分就咋分?他们也没帮啥忙。要我看,我反而救了他们,不是我及时拦住,他们都被警察带走了。”
二哥把桌子又一拍,眉毛立起来,“你说啥?我伙计们没帮忙?你还救了他们?彭淑萍,你甭在我跟前耍无赖这一套,我不吃这一套!”
“那你想咋?”
“要回来十二万,你给我两、一万。”二哥中间打了个绊子,从两万改到一万,自以为让了一大步。
亏得二伯哥和二嫂把老娘安顿好先回去了,否则看到他哥和她为钱这样闹,不得笑话。
听到他要一万,彭淑萍气急反笑,她原地没动看着二哥,问:“哥,合着你不是诚心帮我忙来了,你把兴发的死当成给你挣钱的路子了。”
二哥梗着脖子不吭声,彭淑萍瞟他一眼,出去一趟再回来,见他还没有走的意思,说:“拿了钱赶紧走吧。我实话给你说,我给兴发他哥嫂钱,是因为我家本来就欠人家的,丧事人家又帮着垫了不少,这几天把家里撂下,照顾婆婆跟娃,跟我跑前跑后,我以后还要在这儿过呢,兴发一走,我能依靠的也只有他们了,那一千块钱,既是还人情也是买人心——”
“哦,光买婆家的人心还婆家的情,娘家人用完就撂过墙了?”
“你诚心说,你帮我啥了?办丧事,不是二嫂挡着,你出的那些馊主意,我得贴进去多少?还有谈判,我请你去的吗?头回去,你差点跟人家打起来。后来我不让你去,你硬要跟!我给你一千块钱纯粹是看在没功劳有苦劳的份上。”
一个要钱,一个不给,说着说着,二哥要耍混。他两步跨到妹子跟前,挥手就要打。巴掌将将落到彭淑萍脸上,一根棍子从天而降,正打在他头上,他没防备,被打了个趔趄,巴掌落空。
“你个狗日的,想在我家耍威风,也要看我让不让!”柳娥娥似一尊天神降临,旁边站着小小的李怡。和李怡形影不离的大黄已经朝二哥扑过去。把他吓得抱头鼠窜,大喊救命。
祖孙三代把门口让出来,彭淑萍让李怡扶奶奶坐下,她自己喝住大黄,从桌上捡起那叠钱,把钱重塞回二哥手里,心灰意冷地对二哥下逐客令。
“你走吧。以后没事也别来了。我家现在一门孤寡,没啥便宜能占,咱们以后能不来往就别来往。“她看着对自己恨得咬牙切齿的哥哥,苦笑道,“哥,谁都不是傻子。咱家南头那块地被政府修路征了,赔多少我可从来没打听过。你少横眉毛,这几天我趁机也咨询了一下那个律师,人家律师说了,按照法律,我完全有资格参与分配。”
“我只是不想和你们争。可你们也别把我当成傻子。兴发以前动不动被你们忽悠着给你钱,我知道,但是我不说,我是给兴发留面子,但现在,兴发不在了,我啥都不认了,我要学你,以后我要把钱看仔细。因为除了钱,没有几样东西能让我依靠了。”
“二哥,律师说了,如果我需要,他随时愿意给我提供服务。”
说完这些话,彭淑萍手往腰间一伸,再往桌上一扔,一把菜刀“当啷”砸到桌上。
“二哥,从今往后,谁要是以为兴发不在了,这家没男人了,想欺负我们,想骑我们头上拉屎拉尿,我就和他拼命!”
二哥骂骂咧咧地拿着一千块钱走了。
彭淑萍全身的劲一懈,人往后一靠,摊倒在椅子上。
她以手掩面,嘱咐李怡扶奶奶回房间,说饭好了叫她们。
柳娥娥躺到床上没几分钟,厅里响起女人的哭声。
哭的人没想遮掩,她扯着嗓子拼命地嚎。她的嘴里含混不清地说着什么。她的音调忽高忽低,像李兴发活着时睡觉的鼾声,时而像鹤鸣在天边盘旋,时而像小兽在黑暗中呜咽,不知情的人听了,即使不明白内情,但从她的哭里,也猜得出,这是一个非常、非常悲伤的故事。
彭淑萍从来没有这么哭过。她的哭声持续了半个多小时,直至再发不出声音。后来几天,她的嗓子都是哑的。
柳娥娥和李怡也哭。李怡哭着哭着睡着了,可能去梦里寻父亲了。
柳娥娥的哭声在半夜。很长一段时间,大约半年,邻居街坊们,总会睡着睡着,突然被哭声惊醒。
有人埋怨有人骂来着,但更多的人,选择理解。
彭淑萍的眼泪在那一个下午,流光了。自此后,人们说,情况再艰难,遇到再大委屈,再没看到过她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