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葩消失了三天,老孟才真正的慌了,他试着鼓动所有的同学,趁午休时间,满大街的去找人。他着急搓手的样子,实在是平生罕见。那张平素乐呵呵的脸,似乎让一只沾满锅灰的鞋子踩踏过。
“不要急,这么个小县城,人还能去哪,奇葩又不是傻子”,有人漫不经心劝他。他说的在理,谁愿意放弃自己的午休,大热天去找一个不讨自己喜欢的人。我们排斥奇葩,是一个沉疴了,但直到今天,做为班主任的老孟才意识到严重,他舔了舔唇,眼睛没有主张的乱望。
教室里一下沉默,不管念不念书的人,此时都把手脚关住了书本里,一个个像极了受委屈的小媳妇,头不摇,椅不晃。但老孟那张脸,却更如地主家里丧了夫的老太太,在和儿郎们置气。显然,老太太还是治得住小媳妇的。
于是军心很快动摇了,这让老孟大喜过望,他趁机分派任务,抢着说道:一组的人在城东找;二组的人在城北找;三组的人从五一路到芝山找;四组的人往老桥去;重点核查网吧,奇葩热爱一个叫“起凡”的游戏。
“奇葩”之名,缘于他的智慧和自大。奇葩喜欢说些未来、人性、许多飘渺的事,那听起来几分唐突,年轻人好斗,我们也不客气的与他分辨。可到最后无论谁哑口,他总是会睥睨自大的说:你们等着哭吧!
我不喜欢奇葩,他生活太邋遢了,自从他住进了我所在的寝室,我只恨不得用扫把棍打断他的腿,幸好我的洁癖,并不重。奇葩对我还是有几分重视的,这不外乎我看的书比他多上几本,因而我就算没有自己的思想,也能借几个大人物的“定论”来折断他的兵刃。
老桥这边是个老城区,基本是居民。日头炙热,我们几人的脖子晒得都快裂开了,这使得我们更加恼怒,但这鬼地方连个能休息的饮品店都寻不到,我们只好耐着性子,漫无目的的消磨着时间了。
吴起飞不时的去看水沟,也不知他怎么想,假如真有一具尸体浮起,他该如何自处。
周优士受不了打电话了,他给一组的人打电话,城东离我们这儿近,且又是一个主区,好让人羡慕。
果然,一组的人知道我们此时还在曝晒中,就乐了,还有人故意发出吸可乐的声音,这让我们喉咙不由的痒。不多久,我们便到了华莱士。一人一杯大可,一人一句骂娘,那作态,实在是爽。
“怎么就你们几个?”吴起飞问。
“哈,他们在上网。”刘安乐答。
“你们命好,”吴起飞叹道。
“是你们傻,除了你们,哪个组还在太阳底下跑,”刘安乐挪揄道。
“说我们傻,老桥那边有地方去嘛?”这话不好说,但吴起飞那副幽怨的神情,令所有人都欢了。
吴起飞说:老孟就是个王八蛋。
我说:老孟他怕担责任,来劳累我们。
终了还是没有找到奇葩,这令我们在回校的路上,有些失重,总归是有些担心的,剖去同学之谊,那是一条生命。悲比喜,更容易让人相信。本能的恐惧作祟,校园忽然多了一则传闻,“五班的奇葩死了”,学校里一时乱了套。
“真的假的?”吴起飞神神叨叨的问。
“什么?”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奇葩…吴起飞吞吐不决,我立即打断他,告诫他:这话不能从我们嘴里说,懂吗?
“什么?”吴起飞不解。
“别为自己惹麻烦,”真是恨铁不成钢,我冲他摇头,他依旧是摸不着头脑。而与我所料不二的是,下午政教处就来请我们了。
做为奇葩的室友,我们自然是重点关照对象。政教处的“冷面”从我们嘴里得不到有用的信息,便把我们狠狠骂了一顿。也不知他从哪里听来的,我们排斥奇葩。
摸着鼻子,灰溜溜的从政教处出来。巧的是从校长办公室出来的老孟,也是一副灰头土脸的样子。我们冲他悻悻一笑,他狠狠瞪我们。
奇葩失踪的第五条,奇葩的母亲从广东回来了,她的样子,像极了一只被烧了尾巴的猫,有气无力却疼痛难忍。她站在教室门前,朝我们鞠了一躬。她这一虔诚的弯腰,却让我们这些浑人变成了善男信女,背着一个大太阳就开始冲锋陷阵了。
只差掘起小城的三尺地皮了。娇滴滴的女生小脸通红,樱唇微张着喘气,汗津津的模样,真是可爱。而厚大的汉子,已经脱了衣,白得发腻的身躯上,滚动着豆儿大的汗珠子。
“奇葩他妈真可怜,我都看到她头发白了”吴起飞瘫坐在地,叹道。
奇葩失踪的第五天,公安局已经立案了,奇葩的母亲,像是棵随时要倒下的小树,老孟特批了十个后排的学生,在小城里晃悠。
第六天……
惶惶了一个白日,天空开始收敛霓裳的时候,老孟又是一声长叹,和一只深渊里来的乌鸦没两样。我们已经不敢和他说话了,平常这会,还会去他寝室偷两瓶啤酒,和他犟着乐一下。
深夜十一点多,我们趴在床上,还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奄奄的。忽然,寝室门被推开了,我们还来不及反应,进来的竟是奇葩。他样子实在是糟透了,他应该是从矿山里逃出来的。一时间没人和他说话,他也是镇定,脱鞋脱衣,洗澡。
我去喊老孟……
老孟衣衫不整,穿了两只不同的鞋,来的比咬飞盘的狗狗还要快,吴起飞在他身后傻笑,他应该看到了老孟从床上惊坐的样子。
“你可知道我们担心,你妈妈担心,”老孟乖柔声的说。
“知道,我看到你们找我,”奇葩擦着头发,平静的回答。老孟一时语塞,无奈的向我们递来眼神。
“我在网吧,我妈来找我,我看到了,躲在厕所,就是这样的,要没事,我睡觉了”,奇葩不愿听老孟叨扰,一次性把事交代清楚了。老孟窘迫的连连点头,然后又多嘴的问:你吃饭了吗?今晚,不走了吧?
老孟走之前,还是不放心,他将吴起飞拉到一边叮嘱道:别睡熟了,锁紧门。
幸在一夜无事,各自安好。第二天奇葩就让家人带回去了,所谓反省,但在人看来,像是供了一樽菩萨。风波止息了一个星期,奇葩又重新回校,只是他的平静淡然,令人哑口,第一次觉得这人恐怖,于是离他也远了点。
奇葩是一个骨子里不安分的人,爆发过一次以后,就不可能再偃旗息鼓。果然,他回校的第二个星期三凌晨,睡梦中的我们被惊醒,寝室门大开,奇葩又不见了。
吴起飞连滚带跑,去向老孟求救,老孟连滚带爬闯进来,他看到空空的床,只觉有根粗绳套紧了他脖子,他向谁求救呢?奇葩的母亲在电话那头,对他说拜托。
已经快六点了,只觉分秒难熬。庆幸的是那人终究是回来了。
你又去哪了?
买早餐。
哈,老孟再次败了,他无辜的眼神,又被无视。奇葩拿了一个包子给他,然后径直坐到床边,拿了本小说,就朵颐大动起来。
“你是不是有病,”我无法忍受他的妄为,给我们带来的麻烦,便骂他。
之后,奇葩的行为越来越古怪和反常,而我们也渐渐麻木,视其为透明,当然也无人再敢戏谑他,因为我们很自然的将“马加爵”和他联系在了一起,当年这出事在我们脑子里挠啊,挠。
奇葩彻夜玩数独,单讲这事不奇怪,可到了第二天他还是趴在床上玩着,第三天如是,吴起飞作证,然后他又一连睡了三天。
他又消失了,两天之后又出现了,学校要劝退他,他并没所谓,幸得他母亲求情,并住进了学校,才作罢了此事。
奇葩数学考试135分,令人发指,她妈笑。
奇葩爬上旗杆顶,众人叫好,她妈惊。
奇葩向女生表白,把女生堵在厕所,众人制造传闻,她妈恼羞。
奇葩和政治老师争辩,将老头气得哮喘,众人瞠目结舌,她妈惊恐、愤恨。
学校终于下定决心开除奇葩了,奇葩面无表情,他妈也不愿挣扎。老孟假惺惺的送他母子出门,而作为室友,我们也陪着。
奇葩突然凑到我耳边,对我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做这些事,是要干嘛吗?
他这样的问,我原本只打算敷衍的摇头,但他面容上的不屑却刺到了我,我也就不客气的道:是找死吗?
奇葩愕然,我以为他是被冒犯了,但很快他的动作令我愕然,只见他重重点头,缓缓说道:这世上蠢货太多,没意思。但我怕他们难过,就只好他们习惯习惯。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和你说吗?
为什么?
因为你自私。怕麻烦,绝对不会和人说的,而能够完成这么开心的一件事,我实在忍不住了,他笑得太夸张了,那张脸皮都扭曲了,但诡异的是没发出一点声音。
“你有病,”我怒骂。
没有死的人才有病,不想生病的人不是沉默,就该永远的沉默。
别说这赌气话,你敢吗?
别激我,人只要不把自己太当回事,就什么都敢做。
我讶异奇葩在这个年纪,会有这样的思考,虽说可能胡乱,但这或许就是天才之为的责任,但很可惜,现世的土壤没有余力开出一朵“哲学之花”。
奇葩死了,他完成了他的心愿。
14年秋,我在大学的课堂,忽然听闻这则消息,奇葩坠楼。我并未过多惊讶,只是颇为羞愧。我确实如奇葩所说,是个怕麻烦的人。假如,我指假如,奇葩当时和我说他要“找死”,我把这事宣告出来,奇葩会不会还在造作。
第二天,我便回了家,我现在极想知道奇葩母亲、亲属的状态。吊唁的人不多,老孟来了,我看到他的小破车。只是我还未进门,就立马退了出来,屋里竟是哭成了一团,我用余光瞥见了,奇葩母亲已近是昏厥状态,老孟在一边,手足无措。
世事或许多难,但这世上的人,从未见过少。奇葩的死,并未引起太大风波,这实在太普通了,大家都忙,都是普通人,喜痛苦笑过好,就该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