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堡文化研究 第195期
作者:和谷
编辑:秦陇华
孙天才是我近年乐于交集的一位擅写散文的朋友。他在黄河边的大荔乡下长大,十六岁赴省城读书,尔后长期供职于铁路行当。天才先前出版的散文集《老家》《福地》《乐游原》我仔细读过,作过拉拉杂杂的眉批。他在《人民日报》发表的《风追司马》等篇章,令人刮目相看。其笔下的文字,散发出一种尽心知性、立命事天的人生喟叹。这本《亲戚》的样书,陪我度过了雾霾与澄明的冬春交替的日子。
亲戚,谁没有亲戚呢?都有,多寡而已。繁体的亲字,有见字旁,简体少了见字,如这本书的封面,见字迷蒙如泪水或乳汁,想也有让亲情多一点的含义吧。“親“,从辛从木从见。辛,古代用于对奴隶刺字以辨认身份的刑刀,以辛入木,见,情之冣至者也。亲指族内,戚言族外,皆为有血亲和姻亲关系的人。读天才的这些社会底层的亲戚,我更多感到的是一种伤逝和温情,是一种悲喜交集的生命咏叹……
鲁迅是中国现代乡愁书写的开启者。在鲁迅笔下,有对已逝美好事物的眷恋,更有自我认同的断裂,其《伤逝》诉说的不啻是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鲁迅说过,悲剧是把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悲和美交相辉映,充满了中国人的生活史和艺术史。陶渊明“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魏晋时代人生哲学的典型音调,乃人生无常,乐少悲多。《世说新语》的“伤逝”篇,所表达的生命意识是对人生的珍爱和对死亡的忧伤。
孙天才的亲戚话题,读来颇有一种当代文人的伤逝情结。他把生活中的各种纠结矛盾,从情感的角度加以集中浓缩,而且往往与崇高和凄美相联系,使人在生命的苍凉和亲情的欢欣中产生同情共感,并以其撼动心灵的艺术感染力,引发人们深层次的审美感受……
他说,我的生命原本是用奶奶的生命换来的。奶奶去了,我却来了,奶奶的忌日是我的生日。在湖北竹山的老家,满山都是石头,粮食不够吃,人们就捕蛇吃。奶奶有一双粽子一样大的脚。爷爷去世早,穿黑色绸布衣衫的二爷卖了奶奶。姑姑也像奶奶一样,如一桩粮食一样,被马车拉走了。那时社会动乱,饿死的人像倒下的庄稼,人吃人,人吃人肉包子。在从老潼关到老朝邑的逃荒路上,狗日的狗专咬穿烂的,一家人受尽了“落脸”。住在潼峪口的安泰叔,因胳膊残疾而孤身一生,守着奶奶留下的老院子。桃林寨渡口的十里相送,再回首,亲人们还站在渭河那边,像一排树一样远远挥着手,大风刮扬着漫天的 黄沙……
他说,姥娘是濮阳人。太阳一落下去,姥娘的纺车就在月亮中转起来了。一夜一夜地盘腿纺棉花,但那炕台上的煤油灯却从来没有点过。姥娘爱说谜语:一只雁,身上插了八只箭,飞起来嗡嗡叫,歇下来屙个蛋,是那纺花车子。一个枣,三间屋子盛不了,一开门就往外跑,是灯光。一个官,尾巴戳上天,麦秸垛,能吃几个,井水咸,他也贪,一口气,能喝干,是烧砖瓦的窑。田里一条线,人人踩不断,是路。姥娘活了一百岁,说有生就有死呀,要是人光生不死,这世界就盛不下了。
他说,父亲当队长,故意把猪放到麦地里接受罚款,为的是给社员立规矩。年轻时是摇耧扬场的庄稼把式。老了在家用高粱穗绑笤帚,让当了干部的儿子拿到单位推销。父亲忍着不死,是在等候儿子。在告别父亲的瓢泼大雨中,倒在了老家街巷的泥水中不省人事。日后,他经常当“陪读生”跟母亲去教堂。家有娘,比人强。家有娘,心不慌……
他说,做炮竹的澄城大舅抠啬。到了秋天,大妗子顶着土布手帕,候鸟一样飞到黄河滩捡落花生。大舅的儿女辈因琐事不合,互不上门,在大舅下葬时,姐弟俩穿着孝衣,拿着花圈,蹲在路边等候送葬的队伍。号啕着说“钱难挣,屎难吃”的二舅,却找了个长得像毛阿敏一模一样的二妗子,后因风湿病下不了炕。小时候在小姨的怀里吃过奶,因为其后辈找工作落下埋怨。在省城一所大学教书的亲戚,有一年夹着铺盖卷回来了,端午节里借酒为屈原招魂。城里的亲戚看不起农村的亲戚……
他说,表弟留记,在黄河滩的塑料大棚秧瓜苗,有病舍不得花钱治,四十岁出头就死了,扔下两个孩子和一个半病的女人。村里人说,是累死的,也是让钱害死的。悦悦是个苦命的孩子,因亲生母亲出走,是妹妹抱养来的外甥女。小学毕业不上学了,因爷爷失手打了她,又回到亲生父亲家,人嫌狗不爱,又回来了。后跟开高架吊车的小伙成婚,刚出生的孩子患先天性心脏病,命运多舛。朝英叔被迫放弃与首长女儿的爱情,与包办的村姑种地生孩子,好也罢,不好也罢,也算白头到老,生活了一辈子。在“几声叹息”中,小一辈的白发人见了老一辈的白发人,几乎又要伤心落泪了……
纵观孙天才的散文,可谓有司马之遗风。不溢美,不遮丑,不隐恶,不为亲者讳,不为尊者讳,不为死者讳。他力求使自己的散文回归到生活的本真中去。生命本身的自然本真是最美好的。命比纸薄,立言可使精神生命传之久远……
人到中年以至老年,纯真的童年和好高骛远的青春不再,才会对人生的喜怒哀乐有渐次深切的体悟,才能真正去掂量生命的价值与意义。当今时代浮躁,物质化、娱乐化风行,孙天才仍在用泣血的歌唱守护并表达着传统文化的道德精神。他身上流着农民的血,他基于民间立场的文学眼光,将笔触聚焦于亲戚这个小社会,其文学样态所勾勒和呈现的是一个地域乡土社会百年嬗变的缩影,且诗意丰沛,有一种阅读的快意与审美的精神力量。他叙说的亲戚谱系,是真实的“这一个”,独特却赋予共性,不是拾人牙慧咀嚼后吐出来的饭菜残渣,是无处不在的乡愁和沧桑,让人感慨系之。
我翻出一本旧书,扉页上写着1993年2月购于海南岛,是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的《当代的精神处境》。书中说,现代化创造的科学技术支配着我们的生活方式。我们的生活境况看来比过去任何时候都好,但我们并不安然自得。一种或许是无与伦比的强烈的生命忧惧感,阴魂不散似地盯着现代人,总是挥之不去。我们享有思考的极大自由和名目繁多的思想和见解,但今日谁能指出我们生活的实质?
孙天才的《亲戚》,或许在你心智活动停滞的状态下,不失为谋求新的精神境界的一个耐人寻味的读本。老之将至,时常会感到时不我予,过往如烟。生活秩序无法驱除属于每个人命运一部分的忧惧。“隆隆者绝,赫赫者灭,有若春华,须臾凋落。得之不喜,失之安悲?”
伤逝,还有温情。有限的人生感伤,是与无限自然世界的幽深相关联的。孙天才说了,那些死去的亲戚的灵魂,像窗外的风、声音、月光,那是一种生与死的重逢,那是一种伤逝与温情的交融,那是一种悲喜交集的生命之美……
2017年正月于三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