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1-27海边落水的女孩

    夏日傍晚的汝城,熙熙攘攘的游人像棋子一样密密麻麻的散落在被夕阳晕染成橘红一片的沙滩上。海浪从海平线上滚滚而来,打在礁石上,浪花碎玉似的乱溅开来。那溅起的水花,在空中摇曳过后又微雨似的落入海水中。海浪不知疲倦地一浪紧接一浪,一浪高过一浪。一个浪花冲过礁石奔向沙滩,另一个浪花又紧跟着冲了过来。一阵海风吹过,浪花们如同在和礁石搏斗一般,疯狂地发起猛攻,激烈地拍打着礁石。

  姜小宇刚刚上岸,他头戴黑色游泳帽,穿着一条藏青色游泳裤,光着的上身肌肉凸显出一道道沟壑,湿润的皮肤在阳光下闪着晶晶亮光。他摘下黑色游泳眼镜,抬眼四下张望却怎么也找不到一同来游泳的朋友林昊天。此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喧嚣的叫喊声,海滩上四处涌出的人群一瞬间包围了那个声音。姜小宇来不及多想,他连忙快步朝着人群跑去,透过人头攒动的缝隙,姜小宇看到林昊天此时正和几个热心人搀扶起一个落水女孩。他们把女孩平放在沙滩上,只见她双眼紧闭,面色苍白,浸透了海水的黑色长发一缕一缕的从肩上滑落。

  “请让一下,我是医生。”姜小宇快速挤进人群,来到林昊天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女孩被救上来时还有意识,现在却昏迷了!”林昊天转过身对姜小宇说,他白皙俊朗的脸上划过一丝不知所措的慌张。

    姜小宇飞快地往前挪了一步,蹲在女孩身旁,紧接着他一边利落的检查女孩的脉搏、瞳孔,一边俯身贴近女孩脸颊监听她的呼吸。                 

  “呼吸心跳都正常,昊天,你给我搭把手,按住这里……”姜小宇快速的拉住林昊天的一只手平放在女孩额头上,示意他往下压……接着他把另一只手置于女孩的下颚处,轻轻往上抬……然后用腾出的那只手的拇指压开她的嘴唇。突然间女孩口吐白沫。他把女孩的头转向一侧,紧接着又吐出大量的海水。

    夕阳的笼罩下,他们脚下的沙滩和远处的大海连成一片,也同时被镀了一层橙红色的光,不,那海水更像是流淌着的暗红色血液--从太阳落下的地方奔涌而来。这时,女孩醒了,清秀苍白的脸庞在夕阳下泛着微弱的光,长长的睫毛微微地颤动着,她抬起头看到四周围着的人群,回过神之后小声地说,

  “谢谢……谢谢你们了……”

  “你叫什么名字?我们送你回家吧!”林昊天终于松了口气。

  “我叫安夏,今天真是麻烦你们了!天不早了……我得赶紧回家了……”说着女孩慢慢站起身来,她很瘦,身上的白色T恤显得宽宽大大的,她缓缓的弯下腰,朝着大家深深地鞠了一躬接着便转身离开了。

  人群很快地四散而去,转眼之间恢复了平静,可是林昊天却呆呆地站在原地。

  “昊天,她没事了,不用担心。”姜小宇说着把手搭在林昊天的肩膀上,示意他往回走。

  “可是刚才……”林昊天迟疑地看着姜小宇。

  “她不是溺水。”姜小宇若有所思的说。

    林昊天转过身寻找女孩的背影,却被四散的人群遮挡住找寻不到她的踪迹。放眼望去,天色越来越暗了,远处的黑色人影正一点点的被这从天而降的暗红色吞噬掉。

  是的,刚刚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对于市一医院年轻有为的外科医生姜小宇来说或许太平常不过了。但是此时的林昊天,还是汝海大学金融专业的大三学生,这样的紧急状况他哪里见到过,甚至,从没见过这样楚楚动人的女孩儿。

  这是他大学最后一个暑假,刚刚考完试回到家里没几天。晚上,林昊天洗了澡躺在床上,回想起傍晚时分在海边发生的这一幕,耳边突然传来小宇哥说的那句--她不是溺水。

  “既然不是溺水,那是什么???他凝神望着天花板,此时电话铃响起。

  “姐,

  嗯……嗯,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好的,我知道了。”

  电话是姐姐林星打来的,她在电话里告诉林昊天,她准备下个月从渝市回到汝城举行婚礼。叮嘱弟弟不要让爸爸妈妈太过操劳,她和相恋多年的男友黎若尘一样,都喜欢简单低调。通知双方几位重要的亲友举办一个小型的家宴即可。

    林昊天的姐姐林星,从小喜爱美术,后来大学学了环境艺术设计,现在是一位园艺设计师,在省城渝市的一家设计院工作。准姐夫黎若尘和林星是大学同学,同样也是汝城人,他自幼喜好茶文化,毕业后在渝市工作了几年,之后毅然辞职回到汝城创业。他在郊区的沙溪镇经营着一所种植茶园以及一个茶叶生产车间。其中一种稀有茶叶品种,就是他这几年自己研发的。历经三年时间的磨砺,现在俨然已是小有成就的“农场主”一枚。

  第二天吃完晚饭,林昊天照例约了姜小宇去滨海大道跑步。夜色降临,昏黄的路灯下,两个健硕的身影踏着节拍匆匆掠过。姜小宇是姐姐林星的发小儿,小时候三个人总在一起玩,后来就成了自己的好兄弟。他们都喜爱户外运动,经常相约一起打球、游泳、健身。同样都是1.8米的身高,阳光帅气又透着斯文的书卷气。平日里他们一起走在街上,甚是拉风。林昊天和姜小宇一边跑步一边闲聊着,当他把姐姐快要结婚的消息告诉了姜小宇的时候,“嗯”了一声姜小宇突然沉默了。林昊天知道他对姐姐的心意,想说点什么安慰的话,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于是话锋一转,

  “小宇哥,昨天那个女孩不是溺水,那是怎么回事……”话音未落,姜小宇突然一个急刹车停下脚步,双手插腰,喘着气说:

  “她的症状更像是服用了过量镇定剂。”

    林昊天猛地停下脚步,瞪大眼睛惊讶的不知说什么,豆大的汗珠从额头划过白皙俊朗的脸庞。满腹的疑问被姜小宇刚才的话给硬生生噎了回去,两个人便都沉默不语了。

    此时,夜空宛如藏青色的帷幕,点缀着闪闪繁星,那星星好似躲藏在幕后的孩童的眼睛。暮色下的滨海大道,宛如一条平静的河流,蜿蜒在浓密的树影里,一阵海风掠过,只有那些沙沙作响的树叶,延续着白天的热闹和喧嚣。

  林昊天学生时代的最后一个暑假刚刚开始就要结束了。他是金融专业的学生,已经找好了实习的证券公司,接下来的这段时间里,林昊天的每一天都安排的满满当当。除了日常八小时的工作,周末休息时他和父母一起采购姐姐结婚需要的东西,帮着布置婚房以及做其他一些零零碎碎的事情。

  忙碌的日子总是过的飞快,转眼就到了七月底,这是汝城最炎热的盛夏,海边潮湿的空气混合着不断攀升的高温,整个小城像烧透了的蒸笼一般,闷热的令人喘不过气来。

    这天下午临近下班,领导突然叫住林昊天,让他送一份文件到正宁路老街的一位客户家里。林昊天的家在城市另一边的新建住宅,所以他很少来这个老城区。和大多数的老城区一样,拥挤的街道两边是破败不堪的小饭馆和杂货铺,路边是胡乱停靠的电动车和自行车。路面上灰蒙蒙的一层,像落上了怎么也洗不掉的尘土。这里的楼房大多是80年代的老旧建筑,除了长年累月风吹雨淋留下的斑驳痕迹,随处可见生了锈的防盗铁丝网和随意搭建的雨棚。有些阳台的窗户玻璃破了,里面黑漆漆的,像是很久没人住了,看上去就阴冷瘆人。

  林昊天七转八绕才找到客户的家,这是一位70多数的独居老人,林昊天把文件交给了他并且耐心细致地解释了相关文件的客户须知。老人的听力不是很好,林昊天很多时候要重复好几遍重要的字眼他才听的清楚,等一切交代稳妥后他出了门,才觉察到肚子开始咕咕叫了。于是他走到街角找了一家大排档坐下,要了碗面。这个时间吃饭的人不算多,旁边的一桌年轻人正喝着啤酒聊着天。墙上挂着老旧的电风扇发出吱呜呜—吱呜呜的声音,面端上桌的时候,林昊天的目光一扬,落在一只裹满纱布的胳膊上,当他收回目光时,不禁愣了一下。

  “安夏!?”

  他没看错,是安夏。

  此时安夏也被林昊天突然的呼喊声吓了一跳。瘦削的肩膀轻轻地抖动了一下,双手紧张的拽着衣角。她穿着那天海边落水时的那件白色T恤,扎了一个长长的马尾。除了手腕上裹着一圈厚厚实实的白色纱布,一切都没有变。安夏很快就认出了林昊天,她看到他目光落在她受伤的手臂,连忙把手往身后缩了一下,有些尴尬的朝他笑了笑,转身去招待别的顾客了。林昊天拿起筷子,夹起几根面条,却又若有所思的朝安夏的方向看过去。她正熟练的招呼顾客,端茶倒水,随后穿梭于进出后厨的过道中,一会儿便不见了身影。

    月亮慵懒的斜倚在夜空中,星星静谧的眨着眼睛看着夜色下的大千世界。大排档的门口进进出出的人愈来愈多,而后又一点点散去,一个,两个,直到最后一位顾客离开,打烊,收拾完卫生,安夏脱下围裙,走出大排档。林昊天站在门口已经等了整整三个钟头。心里翻涌着千百个问题,最终脱口而出的却是——

   “安夏,你吃了么?”

  “吃了,你怎么还没回家?”安夏疑惑不解的望着林昊天。

  “我能和你聊聊吗?”林昊天认真的说。

  “别紧张,我只是担心你。”林昊天接着补充了一句,说着目光落在了她缠着白色纱布的手臂。

   “这是……怎么回事?”

  “不小心划破了。”

  安夏低着头默默的往前走,身边林昊天紧紧的跟了上去。

  安夏停下脚步,接着林昊天也停了下来。

  “还疼吗?”他问她。

  安夏没有回头,眼睛里闪烁着点点晶莹,如同暗夜里的星光,想隐藏却欲盖弥彰。

  她是一个不幸的人。

  安夏十岁那年,弟弟不幸在海边溺亡。悲伤弥漫了家里的每一个角落,她的母亲常常止不住的哭泣。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母亲的性格变得很暴躁,哭闹之后开始摔东西,为此经常和父亲吵架。再后来,父亲离开他们去了别的城市,从此杳无音信。母亲受了太多的打击,开始胡言乱语,出现精神分裂。有时候她把安夏当做自己的儿子,百般疼爱;有时又把安夏当做杀死儿子的凶手,打骂她,折磨她,而年少的她只能默默承受这一切。母亲的精神状况愈来愈差,直到无法再继续工作,家庭的重担也随之落在她的身上,小小年纪却像个齿轮一样不停歇的运行。每个清晨,安夏都要早早起床给母亲熬药,做饭,收拾屋子,然后去大排档打工一直忙到深夜。周而复始,没有人在意什么时候她脸上多了一块伤疤,或是身上的一块青紫。

  “那天若不是我没看好弟弟,他不会出事,爸爸也不会走,妈妈也不会……。”安夏话还没说完就哽咽了,身旁的林昊天怎么也想不到这个柔弱的女孩子竟然经历了这样的家庭变故,他急忙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纸巾递给安夏,安夏接过纸巾,深吸了一口气,接着她低下头,思绪飘回到那个闷热的午后。

  “你怎么不去死!”才吃过午饭不久母亲又犯病了,安夏任由她一边推搡一边重重地拍打她的额头。她本能地把脸转向一侧躲避母亲挥舞的手臂,紧接着她感到头皮一阵发麻,头发紧紧的被母亲拽在手里,还没等她来得及挣脱开,又被狠狠地一把推开,她一个踉跄撞在门上,紧闭的大门发出“砰”的一声闷响,安夏疼的蹲在地上。过了好久她才缓缓站起身,忍着疼痛,紧紧地抱住母亲。折腾了一个下午,好不容易才给母亲喂了镇静剂,她终于平静下来,慢慢地睡着了。安夏轻轻关上门,理了理被撕拽散乱的头发,独自去了海边。

  那个傍晚的海边,小孩子们在沙滩上兴奋的呼喊着追逐着嬉戏。安夏一个人沿着海岸线慢慢地朝西走去,海平线上的落日,光芒依旧刺眼。她感受到余晖的温暖,她感受到孩子们的欢声笑语。她就这样一步一个脚印,慢慢的朝着太阳的方向走去。夕阳的四周是一圈耀眼的橘色光晕,她看着那一圈圈的光晕出了神,突然一个浪猛地打了过来,她来不及躲闪,一下子被卷到海里。在她倒下的那一瞬间,冰凉的海水瞬间将她包围。四周一下子变得寂静极了,阳光透过海水晕染出摇曳的斑斓色彩。安夏仿佛回到童年,爸爸妈妈带着她和弟弟,一家人幸福的在一起唱歌,做游戏……

  不知过了多久,渐渐地越来越安静,她的身体越来越沉,像从高空不断地坠落……这时突然有人拉了她一把,她努力地想要睁开眼睛,紧接着橘色的光线刺进她的眼睛里。

  “你叫什么名字?”一个男孩的声音轻柔的像一片羽毛从天空中落下,摇摇摆摆的划过她的脸颊,掉落到她的耳边。

  在梦里,安夏无数次梦见自己曾被这样温柔对待。

  她用力的睁开眼睛,一个面如冠玉的男孩正盯着她认真的询问。落日的余晖映照着整片海岸,一切都是暖暖地,她很想时光停留在这一刻。

  ……

  “我到家了,你回去吧!”安夏低着头小声说。

  “一切会好起来的。”林昊天忍着心里的酸涩,对安夏笑笑,道了一句晚安。

  这个夜里,林昊天失眠了,他出生在一个幸福美满的四口之家,从小在父母和姐姐的关心和疼爱下长大。他想象不出瘦瘦小小的安夏,需要一颗多么强大的内心才能安然面对命运的不公。他有种心被揪住反复撕扯的感觉。那种感觉让他觉得寒气瑟瑟,阴冷无比,即便是在这盛夏。

  这个夜里安夏也同样失眠了,她从那位风度翩翩的少年眼睛里看到了闪烁的星星。如同那个飘着轻柔羽毛的梦,暖暖地闪着绮丽的光。那星星点点的光影散落在她心里那不曾被阳光照耀的角落,她感受到那一丝丝流入血液,最终抵达心房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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