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第一次去新疆是在秋天,从安西坐夜班火车去的。一路上除了荒凉还是荒凉,看到几棵树,又几棵树,终于看到绿洲了,那个心情真的是欣喜,看到个人都觉得亲切,这是在上海这种地方不曾有过的。
小时候看过阿凡提的故事和电影,他骑着小毛驴,用他独特的智慧不断戏弄有钱人,巴依老爷,开心得很。那时我就对新疆充满好奇。
据说商朝时候中原已经通西域了,因为我们喜欢那里的玉石。中原强大的时候都和西域有点联系,汉时张骞班超,唐时玄奘。唐人岑参这样这描写西域的环境:
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
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
石头在空中飞舞,他写的是西域的一面,能成为丝绸之路中的枢纽,光有荒芜肯定不够。敦煌壁画中有各色乐器空中飞舞的景象。这里物产丰富,绿洲遍布,文化多元,古称西域三十六国,各色宗教都有,实际也是文化的枢纽。
解放初期有一首歌,是乔羽写的:
江南丰收有稻米,
江北满仓是小麦,
高粱红啊棉花白,
密麻麻牛羊盖地天山外。
在中国如果只能选择一个地方来表现江山壮丽,在我心里只能是新疆。
十年前看过李娟的《阿勒泰的角落》,一下子就喜欢上了,不仅仅是她描写的景物,也不仅仅是她曾经写诗的语言,更多看上的是她那一点态度。之后还看了她的《我的阿勒泰》、《春牧场》、《夏牧场》、《冬牧场》。觉得在这样一个瞬息万变的世界里,还有这样一个人,在遥远的角落里,经历着什么,体验着什么,还能保持一颗平淡天真的心,实在难得。不喜欢她的人有一百个理由,喜欢她的人没有理由。
最近忽然发现她又出新书了,急忙买来一本看。又有一些担心,这么多年过去了,李娟还是那个李娟吗?
《遥远的向日葵地》写的是李娟家包了一块地种向日葵的点点滴滴,她的充满战斗而乐观精神的常常自称“老子”的老妈,她那省了两百块雇工钱搬了几万斤葵花籽而突发脑溢血的叔叔,她那九十多岁的还跟他们住地窝子的终于老死新疆的外婆,还有她家的鸡鸭猫狗。一切都在那么遥远那么荒凉的地方,什么都暴露在大自然的肆虐里,干旱,沙尘暴,鹅喉羚吃苗,转场的牛来吃花盘,种种艰辛。为什么还要坚持,一年没有收成,两年没有收成,为什么还要种第三年?
人在此处何其渺小!
乌鲁木齐的机场叫地窝堡国际机场,李娟他们就是住在地窝里,实际上是在一望无际的荒原里,人工挖的地坑,还是别人遗弃的。她妈讨厌地窝子:“到处都是土!刮一阵风,头发眉毛都白了。正吃着饭,吃上一口的时候稀饭还是白的,吃到下一口,饭上就糊了黑黑的厚厚的一层”。她的九十多岁的外婆也跟他们住在地窝里。
在这本书里,李娟的外婆终于去世了,九十六岁,曾经那么鲜活的人。李娟嫌官腔的悼辞瞎扯,自己写了一份:“秦玉珍,流浪儿,仆佣的养女,嗜赌者的妻子,十个孩子的母亲。大半生寡居。先后经历八个孩子的离世。一生没有户籍,辗转于新疆四川两地。……八十八岁跟随最小的女儿再次回到新疆。从此再也没能回到故乡”。说起来有多少心酸!
第一年种向日葵,李娟家包了二百亩地,因为干旱和病害,几十家种植户都放弃,甚至有人直接自杀。李娟问她妈赔了多少钱,她妈说:“操他先人,幸亏咱家穷,种得少也赔得少。最后打下来的那点葵花籽好歹留够了种子,明年老子接着种!老子就不信,哪能年年都这么倒霉”?
以前在半导体收音机里听到沙沙的杂音,那是空中里各种电磁波的反应,隐藏着无穷的宇宙秘密。李娟也像一台半导体一样感受着这苍茫荒原秘密。在粗糙的地里,李娟去散步,“弯腰仔细打量一株草,它的叶片细碎,黯淡,却完整而精致”。
有次李娟妈妈给她带来一束野花,她转身四望,“这干涸无际的大地,这手心里唯一的湿润丰盈”。后来李娟去散步,“无论走多远都不曾遇到过什么花。似乎她妈妈采回来的这些就是眼下这场春天里的全部了”。
天地是残酷的,人是无助的。但是在这些之外,还有一种态度,是一种韧的态度。李娟一家在经历这些,在艰辛孤独失望之外,同样感受了执着喜悦和尊严。这片土地最神奇的是它也能孕育生命,说土地的神奇,勿宁说是生命的神奇,在这么贫瘠的戈壁边也能生根成长,拥有一切的生命特征。让人不由得从心底赞叹。
李娟还是原来的李娟。
因为有她在,那个角落变得更加明亮起来。宛如天上的黑云被镀上了一抹金边,让人清楚地知道后面的太阳。
戈壁流沙 2020.03.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