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我的生日，父亲！

　　哦，忘了，这不需要我提醒你的，你一直都记得从来不会忘记，从小到大，从我成为你的儿子，从我成为你孙子的父亲。其实是我从来都记不住你的生日。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虽已是深冬却又有些回暖。我清楚地记得，你一直都不喜欢下雨天，尤其是阴雨缠绵的下雨天，因为你每天都喜欢出门走走看看。今夜这雨声不疾不徐，敲打在楼下的塑钢雨棚上，像叨叨絮絮一些烦扰琐屑的事情。我躺在床上久久不愿睡眠，是在守候我生日零点时刻的到来，被子里慢慢地有些燥热起来，我的生日竟是个乍寒还暖的日子。

　　父亲，你知道吗?我一直在等待一个时点，一个心情稍微平复下来的时点，安安静静地整理一些关于你关于母亲关于你们与我的往事。可是，我怎么能够平复下来呢?我以为三两个月的时间可以了，没有。我又以为一年总该可以了吧，也没有。我有想过，有一天你终究会离我而去，我还设想了很多很多的场景，只是我没有想过这一天真的到来的时候，我是这么的茫然无措，我甚至觉得你离去的这件事不曾真实地发生，因为我一直觉得你无时无刻不在我的身边，从来没有离开过我。只是我没有想过我的血脉里时时刻刻奔腾着对你的思念，如此汹涌澎湃，如此绵延不绝，如此痛彻心肺，无论身在何边，无论白昼黑夜，只要你的音容笑貌跃上心头，我心里好不容易堆积夯实的坚强刹那间崩塌，我甚至听不得“爸爸”这个词，更看不下去书本里、电视上呈现出来生死离别的画面，我的眼前一定会浮现你的面容，我的泪水也一定充盈我的眼眶。只是我没有想过我的生活常识是经不起检验的，有一种伤痛时间是无法疗愈的，并非像书上电影上所描述的那样。

　　这是我从来没有想到过的结果，的确是从来没有。

　　母亲一大早就来了电话，照例说了一堆大吉大利的话。她已经83岁了，我在电话这边想像着她说话的样子，一定是满脸笑容，一定是一个劲一口气把这些大吉大利的话说完。听着电话那头确实不容我插话，我脱口而出了一句“我应该谢谢您！”我也诧异了，是啊，对你对母亲我从来都是那么怯于表达自己的感情，虽然我自己很清楚在我的心里你们始终占据着至尊无上的位置，我是多么地眷爱着你们。

　　我决定下午停工开溜，我要带母亲去逛一逛商场，这是她退休以后最持久的一大喜好了，却也正是你最不变的偏执。我从小就很纳闷，两条平行线一样的人是如何交织在一起的，磕磕碰碰不依不饶了几十年，又相依相伴水乳交融了一辈子。我想，你是支持我的，但肯定又指责我影响了工作。你的工作态度一贯认真严谨，但是，你待人却永远一样的厚道，无论上级，无论下属，无论家人，无论朋友，尤其是那些卑微贫寒的人。

　　母亲在一个保暖鞋专柜驻扎下来了，在那几双矮帮、中帮，土黄色、梅红色豹纹的毛毛鞋中反反复复试穿着，比较着，一会站起来走几步，一会穿进去一会脱出来。她已经浑浊的眼睛依然焕发精亮，她已经佝偻的肩胛也依然透出一种坚强，仿佛岁月仅仅改变了她的外貌容颜。我坐在她的身旁，侧脸看到那一头灰白而有些许稀疏、也有些许凌乱的短发，怅然若失，黯然感伤。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母亲每次逛商场就已常常留恋于鞋子专卖区，起初我以为她衣服看得太多也买得太多的缘故，其实不然，她的腿脚断续出现了不好的状况，只是我每次听到她有意无意抱怨这里肿了或那里痛了，就随口劝劝她上医院去看看，并没有真正上心要找个时间带上去看医生。后来她双腿发生了一些扭曲，再没有从前的直挺了，走起路来出现了明显的外拐。每当看到她蹒跚举步的样子，我都不禁自责和愧疚起来。是啊，父亲走了以后，母亲的精神状态明显地大不如从前，除了双脚，还有她的精神，她开始习惯睡懒觉了，以前早晨不超过7点半肯定就要起床，而现在甚至可以睡到9点，没伴聊天她能对着电视机打几个盹了，还有，她的耳朵听力比原来更弱了，仍然不喜欢佩戴助听器，理由仍然是耳朵痒并且有噪音，可是她应该明白这样执拗的话会很难融入各种聚会热烈而快节奏的对话，落寞的神情已然成为她面颊上的常客了。我有些不知所措了，父亲，我知道你多么希望母亲一个人的晚年时光能够多一点舒坦，多一点快乐，因为你太知道母亲是个喜欢热闹害怕孤独的人了。我没有等母亲指令径自让售货员开单了，因为我已经看出来她对试穿棉鞋的满意。她确实需要一双这样的棉鞋，柔软而防滑的橡胶底，加绒又厚实的内里，翻毛并且能包裹脚踝的鞋帮，关键还是黄底黑点的豹纹，不老气，不土气，很有时尚感。本来还想给她再添置一件羽绒大衣，但是她很坚决地推辞了。

　　今天是我的生日，父亲！当母亲郑重其事地双手交给我一个利是大红包，一如既往振振有词地说着大吉大利的祝福语，我眼眶竟然湿热起来，回应敬语时有些语无伦次了。这样的表现，你在的时候似乎没有出现过。

　　人到中年，我一直觉得自己很幸运，有你和母亲陪伴着我从容漫步人生之路，我也一直觉得自己很幸福，从小到大沐浴在你们的宠爱里，虽然我们的家物质不算富足，生活也没有多姿多彩，但我在你们的眼里、你们的心里、你们的时间里始终都是满满的爱意。我真的应该知足了，可是我真的不应该知足，因为你终究还是离母亲离我而去，你的离去才让我真正明白至亲的人终有告别的时候，目送你渐行渐远永不再回首的背影，纵然再多的难过与不舍，却只能默念一句话一一“我一切安好，勿念！”

　　夜，已深。

　　雨，依然淅淅沥沥下个不停，依然还有几分回南天特有的燥热。

　　乍寒还暖，是你在远方挂念着我吗?父亲，今天是我的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