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16日,对于我来说是个特殊的日子。
2000年的9月16日,当别的孩子已经进入新的学校上课时,在家干了一个暑假农活的我终于也要离开家了。
七月份西瓜成熟了,瓜贩子来村里收西瓜,家家户户大人小孩一起出动,摘瓜,装筐,称重,上车。等西瓜下了地又赶紧将地整出来,挖成一条条大概十厘米的浅沟,将茭头种一颗颗种下去,撒上一层薄薄的草木灰,再盖好土,等下过一场雨,茭头种就发芽出土了。
整个暑假还有其他许多农活需要我们姐弟叁帮着干,比如,让我无比厌恶的采茶叶,又比如,剪了一次又一次的地瓜藤,还有田里地里的草,以及每天要作的烧火、作饭、洗衣、喂鸡、喂猪之类。但2000年收西瓜、种茭头一直是我记忆中最深刻的事。
我的父母经过一个暑假,或者更多时间的“筹谋”,最终还是只能把我送到武钢我姑姑家,让我在她家的餐馆帮着干点打杂的活。当时弟弟们开学已经半个月了,他们满是亏欠地寻遍了门路,每天晚上我睡在后面房里总听到他们说话到很晚,有时还吵,我的母亲哭过很多次,他们总想在自己能力范围内为我寻一条更好的路。
其实对于外出打工我是不怕的,就是有一点自卑,这自卑在我去到姑姑家,在她家餐馆帮忙时体现的尤为明显。
我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村姑娘,长得又黑又瘦,我没见过世面,连旅游鞋都没穿过,我不会说武汉话,普通话也带着乡音,我的穿着打扮更是古怪,我总是很怕和那些熟悉的同龄人待在一起,那时武钢那一片有很多澡堂,表姐们带我一起去澡堂洗澡,她们评论我的穿着真的有些伤自尊,但其实我自己也清楚,她们并没有恶意。
所以第一次去澡堂我慌慌张张很快就洗完了,回来时我很努力地记熟了路线。再后来,慢慢的,连我自己都感觉自己变孤僻了。
不过还好这样的日子并没有维持多久,我姑姑她有三个孩子,几个老表们都是高中,大学正是花钱的时候,当时我姑父的一个妹妹在汉正街作生意,她自己作得还不错,于是她就想把我姑姑一家搞到武汉作生意,那个姑姑,也就是我姑父的亲妹妹,我跟着我老表们一起喊姑姑,她是一个很能干的女人。我去到那里之后,才感觉这才是我应该待的地方。
大概也是因为在姑姑家餐馆生活了两个月,饮食生活上比在家好了许多,所以我也长白了,长好了,然后把表姐们的旧衣裳一穿也像个城里姑娘了。最主要的是其实我是很善于学习的,她们平时说话,作事我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但我又羞于表现,所以到汉正街以后我适应得非常快,因为表姐表哥们要上学并不经常在,而且汉正街那地方有全国各地的人,有许多跟我一样年纪打工的,他们打扮各不同,有很洋气的,也有很个性的,还有一些跟我一样比较大众化的,甚至还有跟我以前刚从农村家里出来时一样,表现得很土气的。
我在那里适应得非常快,我姑姑夸我,表哥表姐的姑姑也夸我,现在看来那时的我是很有些膨胀的,我迷上了听音乐,看小人书,并没有把精力都放在姑姑的生意上,以致很久以后,那时姑姑的生意惨淡经营了两年没有赚到钱还亏了本,还连累了表哥表姐的姑姑,许多没能卖出去的积压旧货都退回给她……,很久以后我才意识到我也是有责任的,虽然说是大形势造成的。
2000,汉正街已经开始整顿了,整顿的结果就是门面变得高大上了,租金也接连上涨,这样的结果许多小老板都没能熬下去,有资本的大老板都赚到钱了。
两年之后,八月底我提前回到家了,我爸妈把我送到姑姑家时他们是没好意思说工资的,他们当时只是不想我困在家里作农活,怕荒废了,想让我走出去。但是后来我姑姑一直有给我算工钱,我走的时候,虽然她生意做亏了,欠了几个妹妹的钱,家里也到处要钱用,但还是给我开工资了,我当时想不到那么多,只知道有钱了,给两个弟弟买了好多衣服,学习的本子、笔,都是城里的新样式,然后我就赶在弟弟们开学前提早回家了。
那时我父母已提前知了消息,她们对我出远门打工总是顾虑重重,那时候周围乡村,或者各家的亲戚朋友家里,有许多小小年纪出去打工的都被骗了……大部分都是被传销骗了……还有早早在外面嫁人生子了,甚至被人抛弃了……
我有一个玩伴她比我大月份,初中没毕业就去南方打工,邻村的亲戚转亲戚介绍去的,结果被骗到传销里面去了,当时家里没钱给她,她写信回来说没有吃的,饿得走不动路,晚上爬到垃圾筒边找吃的……后来我只知道她回来的时候是一家三口一起回来的,孩子三岁了,很聪明张口就喊“姥姥”,我妈告诉我的是,她妈妈半天不适应,她两个兄弟比那个外甥还胆小,一听到喊“舅舅”就拼命躲。
我2002年大概八月底回到家,结果待了半个月,我妈妈的一个表亲,兄妹俩在深圳很多年了,因为老早前就打过招呼,所以她就叫我去,说年前去好进厂。于是,又是9月16日,我记得很清楚。
2002年的9月16日我终于和许多早早离开校园去往南方的打工妹一样,踏上了去往深圳的火车,那一天爸爸带我去街上买新衣服,我们还为买夏季还是秋季的争了起来,后来,爸爸一样给我买了一套,还给我买了一双绿色的很洋气的休闲鞋,很大一瓶的可乐,用的都是姑姑给我的钱。那一天爸爸花了三块钱把我一直送到火车上,我心里不再自卑,而是满含期待,平时话少的爸爸那一次说了很多嘱咐我的话,光是叫我听表姨表舅的话就说了不下十遍,后来车要开了,爸爸下车,站在透明窗户外面,当火车开动的时候,我看到他转过脸去,先是低头后来又把头仰得很高。
我去到深圳后,没怎么培训就直接上岗了,十一的时候几乎没有休息,因为平时每天是要加班的,晚上九点下班是正常的,有时会到十一二点,十一国庆节也只是晚上不加班。后来厂里统一办了工资卡,我拿到了我的第一笔工资,是九月的半个月加上十月的工资,当时对我来说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但是多少钱我却不记得了。
我唯一印象深刻的是,在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的银行卡密码就是916916。
2000年卖西瓜的时候我妈妈在算帐的时候把钱算错了,她少算了69块钱,她平时在村里也算个能干人,写啊算的不成问题,但是那天别个瓜贩子明明有计算器,但却叫我妈妈自己算,他说他看到就好了,后来我妈说给我听的时候,我想大概他早就算好了,故意干扰,要是算少了他就不作声,算多了他肯定是要说的。这件事我一直记到现在。
还有那一年种茭头,我家那块田实在太大了,快三亩了,一地的茭头,先要挖沟,弓着身子,然后又蹲在地上下种,一颗一颗的,一连几天下来累得腰酸背痛脚抽筋的。虽然从小到大我没少帮着家里干农活,但相对于那一次,我觉得我以往干的所有活都只是“玩玩打打”。
这件事我也一直记到现在且印象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