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在北京打工的第十年

2006年我上高一,那年冬天的夜里,我经常被饿醒,然后脑补各种吃食,油炸火腿肠、白菜炖豆腐、酸菜馅饼,吞上一阵口水,继续幻想,白菜炖豆腐只吃豆腐,酸菜馅饼要蘸蒜泥,大半夜的,终究无果,只能用手按住肚子,缓住因饥饿造成的胃阵疼,实在不行我就灌几口热水,盼着赶紧睡着。那时候我妈每个月给我邮寄四百块的生活费,我都想法省下一百块,所以些许吃食都不会备在宿舍,省钱到不是为买些啥想要的,单纯就是为了省钱。我妈也常说:“给你钱都不会花。”确实如此,小学、初中都在村里,直到高中才来县里读书,不是装无知,那时候我根本不知道阿迪、耐克是啥牌子,高一报到的第一天,我把我妈在大集上花25块给我买的那件红圆领长袖“阿迪”塞到了蓝色牛仔裤腰里,一条油亮的革腰带、黑布鞋,我到感觉这身打扮不难看,顺其自然地穿着军训,由于反应迟钝,踢正步时,摆起的手常常顺了拐,至今我都清楚地记着教官喊:“穿阿迪那个小子,你又错了。”于是同学们哈哈大笑,只是我不觉得笑点在哪里,也许单从我幻想的吃食您就能推断出我的眼界吧。

父亲从我11岁那年就在北京工地打工,一年回来一次,我高中之前都是我跟我妈留守,春种、秋收我也搭把手,除了冬天我就没有过周末,记忆尤深的是2003年秋天我跟我妈拉了一车玉米秸秆往家赶,驾辕的驴受了惊,疯一般的跑,最终我妈也没扯住缰绳,拐弯处,车就侧翻了,娘俩被压在了车下,索性我俩只是擦破了点皮,爬出来的时候我妈狠狠骂道:“野种牲口。”骂够了,只能起来重新装车,那年我13岁,干起活来笨手笨脚,我妈又骂我:“不成气候,啥也干不了。”我很委屈,但也不敢顶嘴,我知道我妈心里也苦,回家第一件事就是默默拿出了英语练习册,含着泪做了一套题,那时有种想法特别强烈,“这辈子我都不想种地了。”我上了高中我妈一个人种起地来就费劲了,上课那会我也常常分心,惦记我妈,十亩地的玉米我妈也只能蚂蚁搬家,紧赶慢赶也就累出了病,最后,地是种不成了就只能出门打工,去北京找我爸。这年我妈已经四十岁整了,一辈子还没出过县城,还没坐过火车,我之所以这般省钱,是因为觉得我妈一个村里妇女,小学尚未毕业,去北京打工能有啥轻松活计,说白了还不是血汗钱?

我妈的第一份工作是在顺义区榆林村跟我爸打水泥板,每块赚上俩块四毛钱,我妈捆扎钢筋,我爸夯水泥,俩人起早贪黑,趁着天没上冻赶工期,我妈那时一顿三个馒头、一碗土豆片,恨不得把菜汤都喝了,人也晒得黝黑,满身的溅的都是水泥点子,有时候鞋子陷入水泥里拔出来时湿漉漉那也照样穿上,因为舍不得功夫去换上一双干鞋子,那湿鞋干了就硬邦邦的磨脚,没时间烧水就去村里的水龙头灌上一壶凉水,那凉水越喝越渴,最后肚子涨得生疼,多年后偶尔聊天,我问我妈那个时候都想些啥?我妈说:“天亮就干活,天黑躺下就睡着,根本就没时间想啥。”然后我追问:“就没啥盼头?”我妈说:“盼你以后别遭这样的罪。”然后我沉默,至今我妈的手都伸不直,手指关节突突着,冬天的时候都会开裂,我的手永远都比我妈细嫩。

北京冬天都是零下,水泥板自然就打不成了,我爸去木林镇当了装卸工,我妈就找了她的第二份工作,在榆林村的服装厂给衣服缝毛领子,也是计件,一块零五分一件,那时候我妈一天都能挣上一百多,这钱她自然舍不得花销,都攒起来盘算着以后的日子,那会为了省下房租,我爸就住在木林镇集体宿舍,我妈就住在服装厂的宿舍,天南海北的女人,叽里呱啦,我妈为人小心,发了工资就去北小营那里的银行存起来,平时我妈就把银行卡贴身带着,睡觉就把卡放在枕头下,我至今都笑话我妈,“银行卡,人家偷了又取不出来。”我妈说:“累了摸摸这就踏实,算计着攒了多少钱就有个盼头。”我妈在服装厂干了五年,干活踏实,第三年成了车间小组长,活计倒是轻松不少,但也开始操心,每天工人下了班她得统计、记工,厂子一共五个车间,平时其他几个车间的小组长都给那车间女主任送些吃食,我妈舍不得花钱,那女主任心生间隙,有次就栽赃说我妈偷毛料,我妈想争辩几句,那女主任上前就推我妈,我妈一个趔狙就倒了,那主任就说我妈想讹人,我妈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也没说啥,最后也只能忍着,恰巧我爸那天来看我妈,我妈就跟我爸说了,我爸要去找那个主任,我妈死活拦着没让去,后来那个主任得了乳腺癌,这当然也是后话,我问我妈解恨吗?我妈说:“人家病了,咱也不能拿这个解恨啊。”除了那个女主任其他的倒也还算顺心,但也依旧起早贪黑,这小组长也就每个月比别人多拿二百块钱,那个时候我妈几乎把所有的钱攒下来,吃住都在厂子,也没啥花销,平时放假了也就给我爸买瓶牛栏山还有一块猪头肉送去。

我妈学驾照那年是在服装厂上班的第四年,也是我第二次参加高考的那一年,那会厂子还办的红火,来回的送货需要有个人会开小货车,工资很高,比着车间的活计算是轻松,我妈就动了心,然后跟我爸商量想多赚一些钱,理由倒也简单,“我马上要上大学了,多攒点钱心里有个底,”其实我第一年高考只够了三本线,我嫌弃学费贵,报了一个黑龙江的职业技术学院,至今记得是焊接技术自动化专业,我妈没同意,我就揣着她给我的二千五百块钱自己回老家复习了。我妈铁了心要学车,每天跟厂长请假半天,工资拿一半,然后就是跑驾校,至今我都不知道,我妈是如何努力,才能考下驾照,因为她小学都没毕业,我妈只是笑这说:“这开车,跟赶毛驴是一个套路。”我倒是喜欢我妈这样解释,就是不知道我妈开车那会是不是踩油门之前得喊一声,驾!

我从没见过我妈开车,一是我家没车,二是自从那次出了事我妈就不敢开车了。那天我妈开着小货去送货,我妈本来是正常行驶,经过一个巷口时候也提前鸣了笛,但一个私家车踩着油门从巷子里冲了出来,我妈当时吓坏了,小货撞开了栏杆栽进了沟里,人轻微脑震荡,从此以后再也不开车了,虽然对方全责,但我妈觉得对不住人家厂长,就辞了职,于是在来北京的第五年开始了她的第三份工作,太阳能厂子修桶,这活计也是我妈至今从事的,因为长时间受累,抵抗力差又跟化学发泡剂打交道,我妈患上过敏性鼻炎,难受的时候成宿擦鼻涕,那时我也读了大一,反正我也没给我妈多争气,读了一个普通的师范院校,暑假回来看我妈难受那样,我劝我妈去看看,我妈就是心疼钱,说啥不去,最终也是买点过敏的喷剂,终于临我开学那会严重了,鼻涕、泪水止不住流,不得不去医院,然后我就从网上查信息知道北京协和医院看这个最好,但是这个科一票难求,我就连夜排队给我妈挂了一个“变态反应科”的专家号。我妈对人家医生说:“能不检查的就别查了,家里困难。”医生倒也有些理解,我妈只查了血液,开了药一共花了三百多,我妈心疼了好久,但确实见效了。

后来我爸也来太阳能厂修桶,但是这里冬天不取暖,俩人冻得下了班就捂着大厚被,最后手脚也冻了,但是好在这是单独的一间屋子,我放假的时候一家人窝在不足十平米的房间,倒也不觉得我们有多贫贱,由于爷爷奶奶不在了,我们也就在这小屋过了几个春节,这么多年,我们也从没买过鞭炮,没贴过对联,一是感觉不是自己家,也没啥过年那气氛,全家在一起就算过年了,二是觉得实在浪费钱,我妈最大愿望就是我们能够攒够自己的楼房钱,住在有暖气的屋子,如今我教育硕士已经毕业,也要比一些当年笑我穿假“阿迪”的高中同学懂得更多,但是仍然不能让父母多享福,他们依旧起早贪黑,从根上算算,再过二周我妈已经来北京十年了,但还是家乡的口音。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尽量用这种平铺直叙,因为这就是我妈经历的,我不想用文学的方式加以修饰,中国也有很多像我妈一样的打工女性,我一个本家大姑姑七十岁了还当保姆,倒也满满地开心,祝福那些“妈妈们”健康长寿吧。

再过二周妈妈已经五十整零一岁了,父亲大妈一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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