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方太太的生日跟“情人节”是同一天,这让方太太对这个日子充满了一种“命运感”,她不止一次地跟她先生说:“命中注定,我是一个为爱而生的女人。”
方先生并不迟钝,他是个美术老师,有着很好的审美眼光,但他的审美显然和方太太的美不太匹配。他看惯了五颜六色,偏生一看到“爱”这个字眼就色盲。他被方太太的“命运感”弄得有点晕头转向,不过也没觉得痛苦,他的痛苦在别处。
方太太年轻时会唱几段歌剧,身段也有几分像歌剧里的女主角,丰腴。年过三旬后,更加一发不可收拾,这让她很是伤感,在好朋友面前偶尔也自嘲:“我是苏珊大妈的颜值林黛玉的灵魂。“
让方太太渐渐难以释怀的是,她发现:方先生既不在乎她”苏珊大妈的颜值”,也不在乎她“林黛玉的灵魂”。 他整个不在乎。
既然不在乎,为什么又要在一起?
这个问题让方太太变得像哈姆雷特一样深沉:to be or not to be ?
离还是不离?
女儿笑笑升入初中寄宿后,方先生在家的时间越发少。方太太想把这个问题拿出来探讨,可总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她这点“哈姆雷特的深沉”经不起日月的损耗,一点点变浅变薄。
时间一晃,又一个”情人节“来了,方太太又老去一岁。
方先生当着方太太的面,把二十张大毛塞进红包里,递给她,笑吟吟地道:恭喜发财!
他连“生日快乐”几个字一并减省了,更别提“情人”这个字眼。方太太有点羞恼,却不便发作。待方先生出门后,她在卧室里待了片刻,出来稍微做了下收捡,穿上风衣,系上围巾,也出了家门。
在电梯口遇到黄太太买菜回来,她侧身让黄太太走过,并打了个招呼:“我下午到你家借件宝贝。”
黄太太站住了:“什么宝贝?”
“到时你就明白了。”
黄太太一头雾水。
2、
方太太和黄太太虽然做了多年的邻居,交情倒是一般。但两家的孩子好得如胶似漆,放了学就黏在一处。方太太管教孩子比较严,每个月给笑笑的零用钱不会超过一百。两个女孩子周末约出去耍,黄俪俪的出手一直比笑笑阔绰。不过在吃用方面,笑笑又占了上风。她把俪俪邀请到家中吃饭,作为俪俪在外头请她吃哈根达斯的一种交换。
俪俪回到家里,不免跟自己的母亲嘀咕笑笑家的饭菜好吃。
这方太太把她唱歌剧的才情全部用在了厨房上,在黄太太看来,是非常不划算的。早些年她在家里摆了桌麻将,上午一场,下午一场,几个牌搭子成了最知心的姐妹,日子不觉得寂寞。后来黄先生信了基督,家里不准赌博,黄太太改在外头打牌,天天好似上班,朝九晚五,也其乐融融。
今天难得起了个早,到菜场买了些生猛海鲜回来。黄太太一门心思盘算着该怎么张嘴,把这些天在牌桌上输掉的日用开销,再从餐桌上要回来,所以口里跟方太太寒暄,却一眼也没瞟方太太,这方太太跟平常有点不一样,她没看出来。
“到底借什么宝贝?”
带着这份狐疑黄太太进了自己的家门。
坐在值班室门口的保安小欧看见方太太,不免多瞄了一眼。
方太太是个太块头,走在人群里,也引人注目。小欧上班没多久,就对方太太印象深刻。
今天方太太装扮过了,小欧看出来了,嘴上那一抹嫣红跟紫色的围巾有点不搭调,但很醒目,他不由多瞄了一眼。方太太边走过去边打电话,他零星听到一句:“那说好了,待会见。”
方太太挂了电话,下意识看了一眼手机屏幕:8::20,还来得及,她站在马路口等的士,一时有点失神。
方先生是个好人,这是多年婚姻生活总结出来的第一条。
他家并不宽裕,因着穷人的心虚,所以越发要在婚礼上铺陈浪费。方先生的姑姑婆婆婶子舅舅多了去,结婚那天,从四面八方都赶了过来,折合成容积是两辆大客车,落座在酒店就是满满二三十桌,好酒好烟地伺候着,散席之后,方老先生和方老太太却在酒店里吵得要对簿公堂,因为忙乱中服务员忘记给一桌上饭后甜品。新郎倌红头涨脸地劝着架,他被灌下不少的酒,口齿有些不清,但气势还在那里。刚成了方太太的她被当场震住,扶着自己的男人,不是没感到骄傲。
可惜的是,好人在很大的概率上不大可能成为一个好“丈夫”,这是方太太随后总结出来的第二条。
结婚没两个月方太太就怀了孕,这可把方老太太高兴坏了,她一门心思等着抱胖大孙子。没想到这么容易得来的孩子也很会闹腾,头几个月,方太太没安生吃过一顿饭,她从艺术剧院辞了职,安心在家里养胎。本来艺术剧院也不景气,方太太的歌剧一年也难得登上一次舞台。
辞职回到家里,方太太成了伸手派。她没有固定的家用,凡事都要伸手。妻子向丈夫要,儿子向母亲要,老太太转而向老先生要……很让人泄气的一件事。
对于儿子、丈夫还是父亲这三种身份的认同,方先生显然比较喜欢第一种。
埋头在画室画了几年画,方先生心气有了点,但还是孩子式的心气。到中学谋份教职,是迫于生计,也没打算好好做。每天清早是方老太太雷打不动地电话,因为知道不电话这个人铁定的上班迟到。方先生追方太太,过后也被证明有眼光,方太太很顺利地就接上了方老太太的班。
夫妻俩亲昵的时候,方太太会拧自己先生的耳朵,威胁道:“说,说你爱我。”
但方先生说出口的,永远是那一句:“疼,我疼,我疼你。”
他确实疼太太。去麦当劳吃饭,记得给太太带上一个鸡腿。太太怀孕后,他在床边上放了个零食篮子,每次篮子一空,他就按时补足,最后一大半又被自己偷吃了。
方太太看到自己的婚姻一辈子都冻结在某个临界点上,如同自己的老公一辈子介于少年和男人的灰色地带,不免难过。
在女儿笑笑出生之前,这份难过还可以忍受,陪一个长不大的孩子玩家家,有时也是一门乐趣。
3、
怀孩子让方太太吃了不少苦,没想到生出来倒没费什么劲。这里手续还没办好,人还没进得了产房,那羊水就破了,几个护士手忙脚乱地刚把她抬上去,小毛毛的脑袋瓜就露出一半。
孩子出来的快,老人家的高兴劲也去得快。
方家一根独苗,方老太太一直盼着男孙出世。这下好了,听说是个丫头片子,精气神去了一半,口里没抱怨,手脚功夫却怠慢下来。方太太出院那天,家里冷冷清清,一口热水也没见着。方先生手忙脚乱地跑进厨房,想烧水伺候,一步没留神,把自己给烫伤了。
家里养着两个毛孩,方太太每天掰着手指头过日子。
好不容易熬到三十岁,笑笑进了幼稚园,方太太应聘进了一家做商贸的公司。接到通知时,不要说方老太太,就是方太太自己,也不敢相信。事后她把面试过程想了想,大概知晓了其中奥妙。
那位大方得体的主考官后来成了她的顶头上司,再后来又成了很好的朋友。密斯范有天直言不讳地跟她说:知道吗?方太太,你身上有件东西很宝贵,很难得,你很诚实。
诚实?方太太回到家,把高跟鞋一脱,往沙发上一躺,重重地呼出心中一口闷气:诚实?你姑奶奶这辈子最不想要的就是诚实。
一时记起面试时的挣扎。密斯范是个伶牙俐齿的时髦女士,她翻翻简历,饶有兴趣地问:“方太太,恕我直言,我不知道这唱歌和做生意有什么共同之处,能问问你为什么来应聘吗?请原谅我的好奇。”
方太太沉默了很久,眼前这个精致人物,她知道每晚九点后,超市也会举行“派对”吗?面包被捆绑在一起,贴上硕大的3.9元三件的标签;牛奶也跟着疯狂,买四送一;更不说成打成堆的鸡蛋,在最靠近收银台的促销摊上,挤眉弄眼,刺激你的神经。
方太太犹豫了一阵,虚弱地回答:“我想赚钱,许多许多的钱。”
声音虽低,坐在对面的几个人,却都听到了,不由有点动容,方太太苦笑:以前在台上唱高腔,怎么没觉得钱的声音最大?
出了一回丑,换来一个工作,也值了。
方太太从头学起。
那一年的”情人节“,方先生预先订了一打鲜花送到公司来,九十九朵玫瑰,真是赶时髦。公司的美眉帅哥们纷纷做尖叫状,方太太也跟着扮惊喜,接过花,把脸埋了进去。
那天下班,见着方先生这位“二世祖”,她还在生气,把花一掷:“有必要吗?一个月的饭钱。”方先生赶紧伸手接过,笑嘻嘻地看着她。车子开出去好一会,方太太还在低头生闷气,在一旁的方先生实在看不下去:”你就是作,平时老说我没情调,跟你玩一回,你又嫌弃得跟什么样。”
方太太赌气说:“你这么会玩情调,那请我到五星级酒店去住一晚。” 方先生一时兴起:“去就去,有什么了不起。”当即掏出电话,在华天订下烛光晚宴。方太太又悔又急,倒也干脆把心一横,随方先生去胡闹。
两人谈恋爱时,也没在这样华丽的地方吃过饭,人顿时变得矜持起来。大堂的装饰是洛可可风格,花骨朵式的水晶灯重重叠叠,累累坠坠,方太太看着眼花,不由低声问先生:“不知这顿饭到底有多贵?”方先生想了一想:“时间最宝贵。”
方先生一直好性格,凡事不上心。他画了近二十年的画后,有点明白自己不是搞艺术的料,再折腾也无非是个手艺人。他不无安慰地对方太太说:“你看,大凡搞艺术的,没几个有好下场,不是疯子就是穷困潦倒。”
方太太在职场上混过几年后,有了点存粮,也不在乎方先生“志小才疏”,转而安慰方先生:“有口饭吃就成了。”
方太太既不拘束先生的钱袋子,到婆家去出手也大方,这让方老太太不再计较她没生个胖大小子。笑笑历来乖巧,从小见着老人家就伸手要亲要抱。方老太太冷下去的心肠硬是给孩子一点点暖和过来。有时两亲家坐在一处闲话,她转而安慰起方太太的母亲:“亲家母,生女儿好啊,你看你这女儿比我儿子有良心多了。”
先生好脾气,女儿乖巧,婆媳相处融洽,工作也还体面,方太太在她四十岁的牌桌上,不能说没抓到一副好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