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倒了许久的倒春寒突然倒完了,站在衣柜前,找不到衣服穿。
周末沿着一环路到附近的公园去,路过高升桥,看到KFC。这是在成都吃过的第一个肯德基,大一的时候第一次放假回家,姐姐请吃的。那时她刚上班,租了房子在这附近。天刚入夜,她穿了墨绿色大衣和尖头长靴,涂了鲜艳的口红向我走来,时髦得我不敢多看,她不过比我大半岁。她领着我往肯德基走,上了台阶站住了,回转头抬手把一幢高楼指给我看,“我就在那里上班。看到没有?就那个还亮着灯的窗户。”我说,“哦哦哦。”其实并没有确认是哪一个窗。为什么要看到呢,反正又不会去。高考把我折磨得对一切事物冷淡,一个学期的大学生活都没有让我恢复转来。那时候吃肯德基还是比较洋气的。于是她带我吃肯德基。我却不太记得当时觉得好吃还是不好吃。
肯德基的旁边是个大书城,现在好像挂着新华文轩的牌了?没有注意。记忆比肯德基还要早了,是高二,那时候它叫八达书城。书城过去沿着一环路再往西一点,曾经有个卖油漆的专卖店,高二那年暑假来成都的时候,姑妈就在这里卖油漆,晚上拉下卷帘门在店里搭了行军床睡,白天她卖油漆,我就走两站路到八达书城看书。坐在书架下的地上看,看了什么书,并不记得了,但是记得书店门口每天都有一大片的自行车放在那里,守自行车的老人就坐在报亭旁边看报纸喝茶,大茶缸子满是棕色茶垢。不可否认记忆做了手脚,觉得那时的喧嚣也是安静的,像是阳光从绿叶间透下来碎成的光斑。
再后来,是毕业第三年的一个冬天了。单位年终聚餐结束,路过这里,买了一本《纳兰性德词传》。其实那时已经很久没有看书了,抱着一本月白色的词传走过书城面前的斑马线,好像抱着一片月光。那天好像买回一个纪念品样式的曾经。过去的过去了,未来的没来到,苍白得像是一个副词沉沦在词典,在被一个句子选用之前,自身意义含糊难辨。
像是这个,平静得无法形容的初春。
2
公园里有转糖人,无论过去多少年,公园里还是有转糖人。不同的是,转的人不再有万分期待的眼神,转到了也不会拍手欢呼。守摊的阿姨也只是把脸转向人群里看向不知何处。如今容易转到糖,不容易转到失落与欢喜。是的,失落与欢喜,随便哪种都可以,只要不是难以形容的平静。这突然暖起来的,像被泥水工人的小铁铲磨平了的水泥一样的平静。
蛋黄似的太阳恰到好处的烘着暖意在人身上。卖茶阿姨在湖心桥上给我们搭了小桌喝茶闲坐,湖中有黄绿的游船划来划去,大白鹅雕像立在船头,昂首挺胸,老人指了给孙子看,“看看看,大白鹅。”整个公园数这年龄的一头一尾最开心,中间的那些年龄被晒化在阳光里,黏在期待与回忆前后不搭又前后都奢望的地段。
看他们划船,想起小时候,一帮小孩跟着班主任第一次来成都,我身上揣的是一块五毛钱,坐一次水上飞鱼只要五毛钱,还要考虑半天,最后回家去还结余五毛钱。回头问旁边喝茶的老妈,“我那时几岁?”她说大约十岁的样子。那次去的人民公园。许多事过了就忘了,这些事一直都记得。还有那个班主任上课的时候老是带一把香菜,那时觉得香菜好臭。她还爱揪学生眼皮,如果写错字的话。那时的卷子是她一个字一个字手刻,然后油印。在记忆里留下青灯古卷的场景。一时间,莫名想念她手上粉笔灰和红墨水杂在一起的味道。
成都是这样的一个地方,一到春天就有数不清的木桌竹椅摆起来。沿着湖,顺着河,邻着街,依着巷,只要在太阳里,哪哪都可以。太阳一出,座无虚席,男女老少不论,都把盖碗茶泡起来,呷一口放下,然后摊在竹椅上,玩手机打纸牌搓麻将吃花生磕瓜子吹牛扯淡或者出神,就这样白纸不着一字,一个春天过去。若心有一点牵扯,那牵扯便似枯枝春来开小花,便是淡也不淡了。笔尖不经意的一留痕,自是一种情满则溢的深。
3
但大多数时候,只是一个人孤独的风暴。
昨天在公车上,空位置很多,一个女人坐在离空调出风口最近的位置上朝司机吼。
“关空调!”
“你换个位置吧。”
“凭什么我换位置,你关空调!”
“不爱坐就下车,又不是你一个人的车。”
“我坐不坐管你屁事,你有什么权利叫我下车!”
有阿姨看不过眼了。
“少说两句嘛,不要影响师傅开车。你不用空调我们要用嘛,你换个位置不就好了。”
“关你什么事,多嘴多舌!”
“嘿……这人怪得很,那么讲究各人去打出租嘛,专为你一个人服务!”
“我打不打出租管你屁事!”
如此几番,没有人再理她了。
想起还在念书的时候,一个舍友说的怎么样高明的对付无理取闹的人:不要还嘴,不理他,把他从头到脚侧目打量一番然后走掉,哪种怪异的安静,会让他回味起来很难受。
没有人再理这个女人,女人只好落入自己孤独的风暴。只见她唧唧哇哇跑到前面去叫师傅关空调,师傅没有理她。她就在旁边的位置坐下来,开始念, “我就知道你们是故意想让我吹风,你们没好人,我就是要闹,我凭什么不闹,你们这帮可恶的人……”念完了又起来换位置,刚巧车到站有人上车,把位置都坐完了,她在人群里转了两圈别无选择又回到刚才的位置,坐了不一会儿又跑到我面前的窗边来站着,揭开水杯来喝水,一边喝一边笑,强作的欢颜使脸颊抖得厉害。
她身后的窗户半开着,三月温柔的风吹到我脸上,我的耳机里传来琵琶声,是林海的《琵琶语》。曾在一个夜晚看过这首曲子的MV,男子和女子先后去到一个江南小镇,在同样的地方看雨、在同一个戏台下看戏、在同一幢木楼凭栏而望,今生缘浅,往世同梦,这些情景用蒙太奇镜头穿插起来,是孤单的,却又并不孤单。
心里忽然凄楚,此刻站在我面前的,这个与整车人对立的女人,那么孤单,并且是一种毋庸置疑的孤单。
而让人凄楚的不只是她,是除此而外,这世上孤独的风暴还有太多太多。那些以自己为中心的索取而不自知,那些忽略他人的希冀而不自知,那些没有观众的表演而不自知。还有,一个答非所问的问题,一封未得回复的去信,一些跌落于沉默的期待,等等一切没有对手的争执,没有答复的惦记。
而让人更凄楚的,是这一切即使有答复,也会短暂得如同错觉。
琵琶语中的男女以窄巷的擦肩终结了故事,轻轻一叹,像烟花回应了夜空孤悬千年的明月,短暂得连一个回眸都来不及。
女人不知什么时候下了车。三月的风还在往我脸上吹着。此刻陷入孤独风暴的人,是我。
4
夜来读张枣与马雁,马雁说,“无限制推迟生活中最实质性的内容,让生活始终充满奇迹和不可知,这是只有少数人才能达到的高度,或者说深度——朝向堕落的深。”
张枣问:“现代人如何在一种独白的绝境中去虚构和寻找对话和交谈的可能性?”
无论是怎样的风暴,那一瞬之前的期待,那一瞬之后的回忆,都是孤独至极的平静。
太短了,太短。那一瞬太短。
隔岸花落是否种得下回忆中的一个春?一次闲坐是否可养得几夜安眠?焚烧了想象之后的灰烬能假做几分月光白?每一朵花其实都怀着永不结果的贪念,才会落得那般凄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