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村东头是一片原野,被阡陌小路隔成一块块或方或长的自留地;中央有一口废弃的石井。
一颗歪脖子李树盘踞井沿,是前人为了汲水浇田时能有个荫凉、躲避烈日栽下的。
如今它已经老得不怎么挂果了,叶子稀稀拉拉的,写满岁月的苍凉。
那时候,人们睡得早。特别在春季,青黄不接,没有瓜子磕、没有水果拿来消磨,春耕春种一天的人们,多半喝了稀不拉叽的粥,早早歇息了。
睡意朦胧间,一阵悠扬的哭唱由村东头传来,惊得黄狗从窝里窜出来,跟着时高时低的哭腔吠个不停;整个村庄的狗们随即也唱和着叫起来。
我开始以为是杂沓的梦境,随着哭声由稀疏到紧密,由试探到放肆,由低沉到高亢;狗儿们的伴奏也盖过了女人的哭腔,我知道那不是梦,是谁家婆娘受了大委屈,在石井上发泄呢。
我的意识由模糊变得清晰起来,我便在黑暗中咕哝着:娘,娘,你听啊,谁又哭井了……
劳作了一天的母亲翻个身,不满地呵斥着我:管她谁谁呢,赶紧儿地睡;明儿早你起来熬粥。
哎哎,我答应一声,随即用棉被捂起耳朵,闭上眼睛。可是外面的犬吠愈加激烈,哭腔愈发凄厉,我怎么能睡着呢。
我是顶乖的女孩儿,母亲说过的话我一定会听的。即使睡不着,我也再不会弄出噪音了。我忐忑着一颗小心脏,窝在被子里装睡。
我想象着那个女人在井沿儿上嚎哭,老李子树上会不会有个小鬼下来,把她拖进井里去。
嫁到东乡去的玉梅姑姑,前些日子回娘家,跟一帮婆姨们说起她那里发生的事儿:村口的井里有太多的冤魂,晚上打水得格外小心,最好让阳气旺的精壮汉子去,身子弱的千万不要近前;不然哪个急着托生的淹死鬼,会趁着你用力往上拉井绳的时候,一下子把你拖下去。
前些阵子那该死的井就淹死了一个黄花姑娘,疼得她娘也一头扎进井里,寻死去陪她闺女。好在有人看见,急急下去才救活了她。
我听得心惊胆颤,心想村东头那口老井里有没有冤魂呢?虽然这么多年没听说过淹死人,但很久以前会不会发生过惨剧呢。
白天,几个调皮的小伙伴甚至站在井沿上跳。我只敢抓着李子树干往里边瞅,常见的就是一只井底之蛙,蹲在龛上往上望。坐井观天,说得就是它呀!真是形象极了。
话说这会儿,夜半更深的,谁在井上嚎哭呢?弄得鸡鸣狗叫的,让人睡不安宁。
我猜疑着烦躁着,睡不着也不敢动。
没成想母亲啪哒开了灯:我听着像红莲她娘,肯定又受那个酒鬼的气了!
母亲麻利地下床,开门;接着响起对面婶婶家门闩开合的声音;然后是女人们叽叽咕咕一路远去。
稍后,哭声更凶,伴着抢白和谩骂,爆豆子一样,噼里啪啦的,半里路远都听得很真实。
大意是红莲她爹干泥瓦匠一个月,领了工资就去赌,半个子没剩还倒欠了五十块,人家就堵在家里,要不到钱掀开大瓮装了玉米麦子走了。
哎呀,这日子是真的没法子过了!我投了井,一了百了,再不要累死累活,没有一天好日子过,呜呜呜......
接着,是孩子的嚎哭,娘啊娘啊地叫声凄厉。
后面声响渐稀;约莫大半个钟头后,熙熙攘攘一行人从家门口走过,往红莲家那方向去了。
母亲是什么时候回家的我一无所知。哭井的女人终于在男人的悔过声中回心转意,天明照样累死累活,搭理着一大家子的生计。
也有跟婆婆处不来的媳妇儿往井沿上哭的;也有受了媳妇儿气的婆婆去井沿边哭的;却从来没有一个男人在井上哭过。
哭归哭,闹归闹,那口井却绝对是口好井;从来没有小鬼爬上来,把哭的人拉下水里去淹死过。
天上圆月一轮,脚下井深莫测;处于此种情形中的女人,仿佛上能通天,下能入地。凄厉的哭声就是地下和天上交相感应的声波。
这么一哭,所有的怨气随风而去,冤屈仿佛得到平定。赶来劝解的女人来时,哭着已经不像来时那么绝望;再经一番比对告白,终于明白活着还是有活的趣味的,于是半推半就,回家去了。
据我的母亲说,她也去哭过一次井,在一个阴雨凄迷的夜晚。
她白天赶集摔了一大跤,胳膊肘子那儿裂了缝,接骨的赤脚医生给她包扎好了,晚上痛得睡不着也动弹不了。
弟弟哭号着要吃的,父亲睡得死猪一样,任母亲怎么唤也不起来。
母亲心里窝屈,用一只手喂得弟弟不哭了,她自己却越哭越来劲儿,后来干脆去了村东头的石井那儿,在凄风冷雨里大哭一场。
半夜三更,阴雨湿滑,任凭她自己哭,竟然没有一个来劝解的。也不知道她是怎样劝解好了自己,折返家中;一只手煮好了早餐,喊醒我们去上学。
那一夜我睡得竟然十分稳当,对母亲所经历的痛楚浑然无觉。
反倒是后来哪个惹火了母亲的话,她放出一句狠话:那一夜还不如一头扎进井里倒干净了,这会子就不用受你们的气了。
我这才知道她的确去哭过井的。
如此看来,这口久经岁月的老井,收藏了不知多少女人的故事。
它像是一位须眉慈目的长着,听无助的女人们倾诉、发泄;它心里明白孰是孰非,以一贯的沉默应对女人们的激烈的情绪。
或许也有那么一两个,当真是想一头扎进莫测的水里的;当空的明月投下一个披头散发的鬼影,她心里一激灵就清醒过来:可不能白白当了冤鬼的替身,赶紧地回了吧。
以前不明白为什么独有女人去哭井,如今知道哭号是发泄情绪最直接的渠道。
俗话说得好:叫得大声的狗反倒不咬人。同样,能嚎啕大哭的女人倒是不会去轻生。
再多的委屈,抖落出来,就一身轻松了。怕的是无处发泄积郁在心,承受不了就成了病,倒更容易走到绝处。
凡是能放开嗓门哭诉发泄的女人,多半性格泼辣外向,不是那种随人捏的软柿子;把所受的委屈,倾泻而出,不仅天知地知井知,这一闹腾,远村近邻都知道了;让她受气的对象自然会被舆论被评说和教训,自会大有收敛。
所以,那口慈爱的老井实际充当了调停者的角色,分雨无阻,不论冬夏,有求必应,以沉默的姿态平息着女人的冤屈与怒气。
研究发现,女人,倾诉的欲望,表达的需求是男人的四倍强。
日常生活中只要沟通流畅,她们就能开心安乐。反之,她们会心烦意乱;长久下去甚至会积郁成疾。
女人讲电话、聊起家常都是在做情绪体操;承担着家庭主妇角色的女人,更会从丈夫一进家门就叽叽呱呱说个不停。
为什么呢?因为跟小孩的交流只是爱心代入,不能让情绪缓释。她得找个势均力敌的对象去诉说。
一旦男人嫌烦,暴躁地阻断妻子的倾诉,她的心里就会淤积着委屈。
长此以往,当她再不指望向男人倾诉的时候,夫妻关系也就结了冰。
如果男人不想结束婚姻生活的话,让妻子快乐开心最有效、不花钱的做法,就是听她说话;并做出正面回应。
你看,所有好的东西,都是免费的,好好说话,好好倾听,胜似塞个银行卡,或买衣服首饰。因为那才是夫妻间心电波的交流。
哭井,是交流受阻、委屈满腹时最直接、利落、立马见效的发泄方式;感谢老井,分担了女人心里的不堪重负。
到底是什么时候,那片原野上起了一排排房子。
老井终于完成了它的使命,从人们的视线中永远地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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