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村和刘家村隔着一条河,河东边是刘家村,河西边是李家村。刘家村东边是块高地,再往东是片野树林,站在高地上就能看到日出林海的景象;李家村西边有块儿洼地,村民在洼地边儿刨了沟,把河里的水引到洼地里,时间长了就变成了湖,在湖岸上就能看到日落西山的美景。
两村的村民也像日出日落间隔了平行线一样相互不来往,刘家村的人说李家村刨水渠让河面降低了,坏了他们的庄稼,李家村的人说这是祖上积德,给了村里一块儿洼地。刘家村的人觉得自己的祖宗被羞辱,气的嘴歪眼斜就要动手,他们三五个人坐着船过河,逮着一个落单的男人就打,直到把他打趴在地。他们边打边说:“谁让你们骂祖宗。”被打的人满脸的委屈说他从来没骂过刘家村的祖宗,刘家村的人认为李家村道歉了,也就停手了。但他们不打女人和小孩子,他们觉得对女人和小孩子动手没本事。
被打的人见施暴者离开了,心里的委屈就变成了愤怒,他叫上三五好友,趁着天黑坐着船来到刘家村,看见人就打,他们不仅打男人还打女人,对女人下手轻一些,但会在女人身上摸一把。无论是已经出嫁的还是黄花大闺女,受到侮辱就会哭天喊地,不仅惊动了自家人,还引得村里的街坊邻居来看热闹。刘家村的人就会继续报复,尤其是自己媳妇被摸了的男人,拎着菜刀就要渡河砍人。
刘家村的村长叫刘根生,是个老实人,看到拎菜刀的人就连忙劝住说:“不能杀人。”
拎菜刀的人说:“摸得不是你媳妇,你自然没事。”
村长说:“大家乡里乡亲的,都是一家人,摸了你媳妇就等于是摸了我媳妇。”
拎菜刀的人以为村长占他的便宜,也不去李家村了,拎着菜刀就要砍村长,村长吓的“妈呀”一声,转身就跑,边跑边嚷:“他摸了你媳妇,你就去摸他媳妇,拎着菜刀没本事。”
那人听着觉得有理,就约上三五个知己渡河去李家村,也不打架,只是看到女的就上去摸两把。结果李家村的人也拎着菜刀要去砍了摸自己媳妇的人,李家村的村长叫李长文,是个文化人,喜欢吟诗作对,也喜欢按照书上的教条去管理村民,他拦住拎着菜刀的人说:“冤冤相报何时了。”李家村的人对文人村长不敢放肆,他们觉得有文化的人高出他们一筹,但心中的恶气却无处释放,李长文只得拍着胸脯保证一定会给他讨回公道。于是李长文就约了刘根生见面谈谈。
沿着河一直朝南走,过了两村的范围,河道变宽了不少,河水也不急了,再往前走河床变高不少,河中间露出一块不大的沙地。沙地就是李长文选的谈判地点,他希望自己能像蔺相如帮助赵王一样的帮助村民,所以他把河中的沙地当做渑池,他要来一次渑池相会。
刘根生正在家里挠头,他觉得自己这个村长很没面子,居然会被自己的村民举着菜刀追砍。
村西头河边放羊的傻老六这时突然进了屋,见到刘根生就嘿嘿傻笑,刘根生眉头立刻就皱起来,像捻臭虫一样,挥着手就让他滚蛋,刘根生心里厌烦傻老六,不愿见到他,因为见到他时刘根生心里就会生出一股愧疚。
“滚蛋,家里没吃的,快滚蛋。”
傻老六依旧看着他嘿嘿的傻笑,刘根生心里的愧疚更甚,他眉毛皱成了一个旮沓,脸色变得通红。
“是不是找打!”他大吼一声,从厨房拿出一把菜刀,作势就要砍他,刘根生知道傻老六这次肯定会怕,就像当年他老子被人拿着菜刀追时那样吓的尿裤子。
刘家村里有五十六户人家,两百多口人,村民以种地为生。春种秋收,每年到这两个季节,全村的男人都出动,有钱人家拉着牛车,牛车上放着囊地用的耙子;没钱人家肩扛着锄头镰刀,在地里忙活一天。女人们也会出动,只有中午才会回去生灶台做饭,男人们这时也歇歇手脚,三五成群的坐在地垄上,看着远处村里生出的炊烟。谁家的烟来得早,谁家的男人就会骄傲的笑,其他男人无不羡慕,夸赞他去娶了个好媳妇:做饭快,吃上饭就早,就能又快又好的干完地里的活。
刘泉也坐在地垄上和其他男人挤在一起看着村里家家户户冒起了浓烟,心里就像泡在醋缸里。
几年前,他没把娶妻生子当一回事,不觉得自己没结婚就比人差一筹,反倒是自己一个人,想去哪去哪,自由自在的舒服劲儿让他骄傲。他没家事,除了偶尔下地帮忙老父老母地里的农活,也就无事可做,他喜欢一个人在村里晃荡,走街串巷,和树荫下坐着的老头聊黄段子,和满脸鼻涕的小不点儿聊玩意儿,和扛着锄头的汉子聊庄稼,和在镇上工作的小青年聊国家大事。别人也和他聊,老头会说:你也老大不小了,怎么还不结婚,不是不行吧;小不点儿会说:我妈不让我和你玩;汉子会说:不成家,就分不到地,这个年代你可别指望着还有大锅饭吃。刘泉觉得这些话太让他伤心,他总是露出一副不快的表情,只有碰上小青年,他才会笑,因为小青年会说:国家提倡的晚婚晚育村里只有你一个人做到了,你很先进,他们都应该向你学习。刘峰觉得在镇上工作的人觉悟就是比村里人高。有时他在村里闲逛,碰不见什么人,只能看见几个不熟悉的小媳妇站在家门口倚着房门和邻居家长里短的聊闲天,于是他就唉声叹气的离开,有人见了问:“你叹个什么气。”
他说:“不知道哪家小子倒霉了,娶个媳妇不顾家,整天在家门口聊闲天,把自己累死累活的,大白天都见不到人。”
别人说:“那是没力气出门。”
他歪着头问:“怎么没力气?”
别人说:“等你娶媳妇你就知道了。”
他摇摇头,不屑的一笑,“又想诓我娶媳妇,除了床上那点事,娶媳妇还有什么好?娶了媳妇就要养家,就要去村里讨地,就要种地收粮食,平常几个馒头就能填饱肚子,娶了媳妇就变成十几个,翻了几倍。”那人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只敢摇头傻笑。
回到家,老父老母看着他,唉声叹气,他觉得烦,就说:“叹个什么气。”
他娘说:“像你这么大的孩子,别人家都娶妻生子了,你怎么也不着急。”
他说:“着什么急,非要找个人管着才舒服?”
他娘又说:“别人家的孙子那胖嘟嘟的小脸看着就想上去捏一把,你不娶媳妇,我没有孙子看。”
他说:“你哪是想看孙子,我看你是想玩孙子,我没结婚就对了,等结了婚生了儿子,还不是要被你欺负。”
他娘被他气的说不出话了,胸口一鼓一鼓的。这时他爹就会走过来从背后踹他一脚,他爹是老农出身,从十几岁开始就下地干活,脚上的力气大的很,经常是一脚就让刘峰摔个狗啃泥。亏吃多了,人就变聪明了,刘峰经常被他爹从背后踹,时间长了就能摸准他爹的脚风,这脚刚伸过来,他就立刻转身躲过,他爹冷不丁被晃,身子止不住的往前跌,嘴上骂着:
“怎么和你娘说话。你这混蛋,娶不着媳妇我看就是活该。”
刘峰看着他爹站稳了脚,才回嘴:“我是混蛋,那你就是老混蛋,我娶不着媳妇为什么,还不是因为家里穷,家里为什么穷,就因为有两个混蛋,一个老混蛋,一个小混蛋。”
他爹被他气的哇哇大叫,要抽起墙角的锄头打他,身子却动不了,被他娘拦腰抱住。
“你还护着他,这混蛋就是被你贯的,都敢教训老子了,今天不打他,说不定哪天他就敢杀人了。”
他娘眼里含着泪说:“报应啊报应。”
在刘峰的印象里,他娘很喜欢说“报应啊报应”,每次说完他爹就会重重叹一口气,进里屋抽旱烟去了。
所以他听到母亲的话,已经迈出家门的一条腿就收回来了,听到他爹重重的叹一口气,背着大山进了里屋,一会儿就传出烟杆敲墙的“梆梆”声。他娘坐在外屋的椅子上,眼里含着眼泪,嘴里不断重复着“报应啊报应”。
他不明白为什么他娘只要说“报应”,他爹就会进屋抽旱烟。他想弄明白,就问他娘。“为什么你说报应,爹就不打我。”
他娘看了他一眼,哭的更伤心,眼泪像冰雹一样大块大块的往下掉,嘴里还在念叨着报应报应。他知道在他娘这里问不出想要的答案,但他也不敢去问他爹,无论好事坏事他爹对他一向没有好脸色。
他五岁时村里闹饥荒,地里没粮食,村民都去镇上抢商品粮吃,他爹也去了,出门前揣着家里的麻袋去的。回来的时候也是揣着麻袋回来的,他爹说:“镇上挤满了人,粮食的价格翻了几番。”他爹没买到粮食垂头丧气的坐在椅子上。他娘说:“你好面子,不肯低头,这次去镇上肯定也是不像其他人一样抢,而是站在外面等,等是等不到粮食的。”
他爹倔强的抬起头,嘴唇动了动,又低下了头。
刘峰说:“我饿了,平时一天两顿饭,今天还没吃,天已经黑了,什么时候能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