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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日美好的霞姨真的老了。
她臃肿的身材整个蜷在一张小小的矮凳上,粗糙的双手交叠着放在并拢的两膝之间。脖子微微前倾,头发紧贴头皮扎着,愈发暴露出那张黑黄无光的脸,额上的抬头纹随着说话时口的闭合而伸展、聚拢。眼泪润得她平日浑浊黯淡的眼珠子亮亮的。门前大树上莹白的槐花开得正盛,幽甜的香气氤氲着整个村庄。她就这样坐在烟花三月的阳光下,伴着蜂儿蝶儿和母亲炒菜时的烟火气哭诉、咒骂着她的老公和小三。
霞姨的老公五叔也有了小三?这令我吃惊。
应该是在二十年前,或者更久以前。也是这样一个烟花三月的阳光下,孩童的我亲眼见过年轻痞气的五叔搂着一个极苗条清丽的女子招摇着从门前这棵大槐树下走过。五叔和邻居们打招呼时,女子就羞涩地低着头笑笑,秀气的脸上拘谨的表情也掩饰不住爱情中女人独有的甜蜜和幸福。听说她是附近职校的学生,家里父母都是工商局的干部,父亲还是个局长,与家庭决裂退了学一心要跟五叔。
这是多年来任时光流逝却固执地印在我脑海中不曾褪色的霞姨形象。那个美好的,追逐爱情、嫁给爱情的女子。
一晃二十多年已经过去了,生活和岁月在霞姨身上留下了如此深刻的痕迹。
2
草长莺飞的三月天,田野里麦苗肥绿欲滴,五叔骑着自行车飞驰在遍地洒满各色无名花朵的乡间小路上。霞姨坐在后座一只胳膊半环着丈夫的腰,半边脸紧贴丈夫后背,他们像房梁上一对呢喃的燕子般偶偶私语。没有举办任何仪式,霞姨的肚子已日渐隆起。
每每经过她和五叔居住的矮小的土坯房的窗前屋后,都能听到他们爱情的回音。有时是五叔逗霞姨憨笑,有时听见霞姨少女般跟五叔撒娇。清贫的生活因彼此相爱而有了颜色、味道与希望。那是年幼的我最早认知的爱情的模样。
从小没有母亲,因上小学一年级时顽劣到屙在老师粉笔盒中而被学校开除,打架斗殴无所不能的五叔因为有了女人、有了稳定温暖的家庭开始浪子回头了。他开始做一些小生意,贩一些日用品拿到集市上去卖。
身怀六甲的霞姨总是一副满足的表情,脸上笑眯眯的,逢人就说自己丈夫的聪明机智能干。未来美好生活的画面似在向她招手,昭示着嫁给爱情的女人从此岁月静好,流年安泰。
然而,一切都只是假象,敌不过命运躲在云端一个狡诘的眨眼。
新婚不到半年的五叔出事了。
3
集市上做生意的五叔出于朋友之间的仗义,群殴路人,将对方打成重伤,情节恶劣,锒铛入狱。
这时,霞姨已怀孕六个月。嫁给五叔后从未登过门的霞姨母亲来接她回去。只要将孩子引产掉,家中托人在市里给她安排了清闲的工作。她才刚二十岁,离开这个男人,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
霞姨坚决不同意,他要守着这个家,照顾五叔年迈的父亲,等着孩子出生,等五叔回来。
母亲顿足叹息,邻人窃窃私语。都觉得霞姨的脑子出了问题。
从小娇生惯养的霞姨抹干脸上的泪水之后,开始直面生活,承担自己的选择和对爱情的信仰与承诺。她将自己和肚子里的孩子以及五叔的老父亲照顾的好好的。分娩女儿前最后一刻还在菜地里忙活,爬上床头就生下了女儿。
娘家父母看不下去这个当初为了嫁五叔要和他们决裂的女儿的现状,便时不时帮衬一下。时光荏苒,一转眼霞姨女儿已经快两岁了。
这一天,村里“话匣子”王婆到处与人诉说:老五要回来了,老五出狱回来了!
霞姨脸上挂着小女人幸福的笑容倚靠在丈夫怀里,喜滋滋地穿梭在来她小院里的邻人之间,招呼大家喝茶吃糖。
独守近三年,丈夫毫发无损地归来,女儿在怀里嗷嗷待哺。此刻,霞姨一直想要的幸福,都在!
4
回到霞姨身边的五叔开始越发疼爱这个深爱他的女人。痛定思痛之后,开始真正浪子回头,四处借款筹钱买了辆小货车跑起了运输。
隆冬季节的黎明,北风呼啸。霞姨和五叔总是村里起得最早的人,霞姨老早就烧好了一大锅热水帮五叔一起打着车。寒冷的黑暗中,车的轰隆声伴着他们日常琐碎的私语对话和打情骂俏,是爱情与烟火的较量。
他们似乎很享受这一切,并将一直享受下去。有心爱的人彼此陪伴着,跌入这万丈红尘的深渊又如何?
在日复一日黎明前车的轰隆声中,霞姨和五叔的日子一天天好起来。
五年间,霞姨先后生下四个女儿,三个送人,一个夭折。她一定要为五叔生下一个儿子。
这时的霞姨,脸上再也没有了刚进这个村庄时的羞涩,她像这村里大多数女人一样,和男人们开着无边的玩笑,粗喉咙大嗓子,圪蹴在门前的大槐树下,大碗吃面大口喝汤。生活终于将她打磨成最适宜她自己的模样,她开始粗糙的脸和日渐臃肿的身材在烂漫春日里槐香四溢的阳光下闪闪发光。
第五个孩子终于是个男孩,如愿以偿的霞姨的人生似乎开始走向完满。
5
五叔的小货车变成了大货车,脑子活络又仗义的他凭着好人缘广结人脉,同时承包各类建筑工程。不识字的他,霞姨成了他的秘书兼会计。他们的日子越来越好,盖起了三层小楼,霞姨也开始穿价格不菲的衣衫用一些大牌化妆品,手指戴满金饰玉饰。只是岁月的屠刀下,她臃肿的身材和油亮褶皱的皮肤,再也回不到从前的清爽秀丽。
后来,我离开了家。后来关于霞姨的故事都是断断续续从别人那里听说。
五叔和儿子一起继续跑运输,家里买了小轿车;霞姨的女儿有了男朋友,找了外地一个眼睛有残疾的男孩,见女儿如此坚决,霞姨和五叔从一开始的反对变成后来欢欢喜喜为女儿准备嫁妆,体体面面地让女儿出了嫁;
霞姨年迈的父母都是五叔两口照顾,五叔非常孝顺,过年过节整只羊半只猪地往岳父家送;霞姨割了眼袋拉了皮,除了吃饭睡觉做家务就是拖着越发臃肿的身材坐在大槐树底下与人唠嗑;霞姨的儿子也有了女朋友,五叔不同意去女方家闹,后来拗不过儿子,也便欢欢喜喜给刚二十出头的儿子办了热热闹闹的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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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菜炒好了,霞姨的哭诉还没结束。我们留她吃饭,她说吃过了。擦干眼泪擤一下鼻子,双手袖着垂在小腹的位置,迈着外八字缓缓走在乡村曲折幽长的小巷,她的影子在正午的阳光下缩成一个边界模糊、压抑褶皱的黑团。去找下一个人哭诉咒骂她爱了半生、陪伴数年的男人。
她会离开他吗?他会舍弃她再娶别的女人吗?不会,永远不会。他们已经深深刻进彼此生命,他们是今生无法分割的一个整体。
我不知道这些年在霞姨和五叔的感情婚姻中都发生了什么,让他们走到今天这一步。细想,无非是油盐鸡毛,流年琐碎。带着对美好爱情的幻想,携着爱的誓言和承诺,满怀憧憬走进融入彼此生命的婚姻。只是情深与久伴,终究敌不过红尘烟火的侵扰。
人性中欲望的贪恋难以自控与抑制,它是一颗生命力极顽强的种子,你无法消灭它。无论埋藏得多深,它永远在寻找适宜的环境破土而出,一不小心便葳蕤成林,覆水难收。
最近常在想,中年以后的两性情感中,一方面被生活的泥沙夹击,一方面要面对自身日渐麻木的感官与神经,关于爱的成份还有多少,到底是爱多一些,还是为了满足内心那个欲望的野兽。
当那些曾经发自内心的悸动与羞红的脸变成简单直接的约吗,当爱与性可以完全剥离,当道德框架的约束沦为一种形式,人作为高级动物这“高级”二字的属性还在吗?